情爱灼人——《莉塔的传奇》

于东田

《莉塔的传奇》    小孩看电影会莫名其妙地记住一些晦涩的台词,比如我记得在《阳光下的阴影》里,曾经是百万富翁临死时一文不名的女主角唠叨说:“我这一辈子,表面上好像是学着怎么去生活,其实我一直在学习如何去死亡——”过了好多年,这句话被我套用到莉塔的身上——她是施隆多夫(Volker Schlondorff)2000年新片的女主人公——就像一个18岁的女儿穿上妈妈年青时的衣裳,经过30年风水流转,居然怎么看怎么合适。

    我想大多数读者和我一样,知道“施隆多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部《铁皮鼓》(The Tin Drum,1979),一首充满寓言色彩的“德意志安魂曲”。而《莉塔的传奇》(The Legend of Rita,2000)虽然名冠“传奇”,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正如影片结尾打出的字幕:“这个故事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或多或少。”(顺便说一句,这部电影有一个很滑稽的中文译名《打开心门向蓝天》,无论怎么看这个题目都和这个故事透露给我们的信息背道而驰。)

    看完电影的很多天我都沉浸在莉塔的故事里,一方面为影片本身打动,一方面寻思着怎么和读者分享这个故事。不得不承认文字的力量太有限,无法表述出施隆多夫在处理这个题材时付诸的冷静与激情以及它们之间那微妙而适度的配合。影片镜头摄制多采用手提摄影,但并不像“Dogma'95”的追随者们刻意地摇晃镜头以增强观看时的生理反应。剪辑节奏干净利落,详略得当,气韵流畅。影片从头至尾弥漫着一种旁观的冷漠基调,但却丝毫没有减弱它人文关怀的深度。与大多数强调叙事严谨结构统一的影片一样,《莉塔的传奇》的前后照应非常明显,有很多影像因素是被导演一再强调的,我就从这一点入手讲述吧。

    一、恋爱中的莉塔    无庸置疑,莉塔是一个爱情至上者,因为爱情,因为对真爱的渴求,她逐渐沦陷进她自身的命运。1970年,少不更事的莉塔在男友安迪的教唆下,树立起“废弃不公”的信仰,同男友一起抢劫银行。后来安迪被捕入狱,莉塔逃到贝鲁特支援人民解放运动。几年过去,莉塔潜回西德,和同伴一起救出安迪。可在营救中,安迪开枪打死了无辜的律师。安迪这位“坚定的男性革命家”,经常犯一时冲动的毛病。这回他卤莽地杀了人,把莉塔和其他朋友推向险境,导致他们终身被政府通缉。安迪惨白着一张脸叫嚣着“阶级敌人、争取自由、反帝国主义”等等字眼,莉塔疯狂地崇拜着他。当他软弱地依偎到她怀里哭泣时,莉塔说:“我不想谈政治,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安迪后来另觅新欢,与莉塔分道扬镳。莉塔逃到东德认识了塔吉亚娜,莉塔对无限依恋她的塔吉亚娜表现出了宽容,但当塔吉亚娜对她有性的暗示时,莉塔并未纵容她。莉塔后来和英俊的滑冰教练帕提卡相爱。当帕提卡知道她是一个遭政府通缉的恐怖分子时,他表示无法接受,恐惧让他像个孩子似的发着抖,然后绝情地离开了已有身孕的莉塔——而同一时间,塔吉亚娜因为和莉塔的亲密关系被关进了牢房,当被要求和莉塔划清界线时,塔吉亚娜宁肯选择继续坐牢。两德统一以后,莉塔越来越无处可逃,在给塔吉亚娜的信中她表示“我梦想一个没有谎言的生活。”而她最后实现了这个梦想,她面对了自己的真实的死亡。

    二、莉塔的善行    莉塔是一个善良的“暴徒”,她不是什么天生杀人狂,她枪杀巴黎的警察实在出于无奈。影片一开始,莉塔把从银行抢劫的钱分给乞讨者;在帮助安迪越狱时,男同伙都要抛弃落在后面的女人费依德里克,而莉塔冒险把费依德里克救了出来;她对同伴们过的醉生梦死的奢华生活最先提出置疑;在实验迫击炮的杀伤力时,她甚至怜悯被打死的狗;她耐心地给予了塔吉亚娜生活的希望;她从不吝啬把自己的爱奉献给男人,可最后遭到背叛和遗弃的也总是她。莉塔所有的善行都无法偿还她年青时一个错误的选择带来的后果。面对善良的莉塔,我一直希望她能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到解脱,逮捕她的或审判她的人能不能犯一点错误呢?——就像《蓝白红》三部曲的《红》里那个老法官年青时误放的杀人犯,那个走运的家伙后来不是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吗?而我们的过于认真过于执着的莉塔是没有那样的运气呀——

    三、舞蹈的莉塔    对于莉塔,纪念一段感情的终结,最好的表达方式不是哭泣而是在舞蹈里放纵自己。莉塔在遭到安迪背叛后,改名换姓到东德的工厂做工,和纺织女工塔吉亚娜结为莫逆之交。塔吉亚娜是个对男人彻底失望的年青女人,美丽脆弱,打扮得怪里怪气,无可救药地酗酒,她爱上了改名苏珊娜的莉塔。但这种依恋与感恩(塔吉亚娜之于莉塔),怜悯与珍惜(莉塔之于塔吉亚娜)混合的同性之爱并不长久,而且注定了有始无终。在两个女人的交往中,导演选择了两次共舞来渲染同性情感中的诗意因素:一次是她们还不相熟,工厂周末举行舞会,莉塔被排斥在女工的社交圈子以外,她走向同样被看不起的正在酗酒的塔吉亚娜,和她在舞池里疯狂地旋转。这次共舞后的第二天,塔吉亚娜没有上班,莉塔来到她的住处,逐渐帮助塔吉亚娜树立生活的信心。第二次共舞是在塔吉亚娜父亲的生日晚会上,这时,莉塔与塔吉亚娜的感情进一步加深。莉塔从电视里看到情人安迪死亡的消息,看到他和他的现任情人陈尸街头的惨状,而莉塔自己则又遭到通缉,莉塔关掉电视,拉塔吉亚娜共舞。莉塔的一反常态的热情,引起敏感的吉亚娜的误会,夜里塔吉亚娜对莉塔说:“我妈让我警惕男人,女人——她从来没有提起过。”

    四、莉塔的裙子    对于政府来说,莉塔是一个职业恐怖分子。影片中莉塔大多数时间都在颠沛流离地逃难或者拿生命做赌注执行“革命任务”。她在这大多数时间里都穿着男装或中性服装。裙子之于莉塔,是一种肯定自身女性地位与价值的符号。莉塔第一次穿裙子,是在塔吉亚娜父亲的生日晚会上,她穿着具有民族特色的长袖印花长裙,这种服饰无疑代表了莉塔对安全闲雅的乡村生活的渴望,而且隐喻着塔吉亚娜对莉塔的单方面的情欲将无所回应。而就在晚会第二天,遭到电视通缉的莉塔在工厂里引起注意,她和塔吉亚娜的感情果然没有发展成同性恋便无疾而终。莉塔化名为萨宾娜回到西德,在波罗地海滨管理儿童夏令营时认识了英俊的男人帕提卡。在晚会上莉塔穿着极女性化的吊带裙装——这是莉塔在影片中第二次穿裙子。穿吊带裙的莉塔与帕提卡的感情进一步加深,裙子上鲜艳的花朵仿佛烈火燃烧。莉塔第三次穿裙子,是夏令营结束,帕提卡来找她。初冬的西德,莉塔穿着白毛衣、格子裙,利落的长靴子,帕提卡为莉塔献上鲜花并正式向莉塔求婚。莉塔浑身上下充盈着喜悦,就在这天她怀上了帕提卡的孩子。

    五、莉塔、警察与摩托车    也许是宿命的注定,莉塔一生的重大转折都与警察、摩托车,甚至头盔有关系。莉塔流亡到巴黎时,本来一切还算顺利。莉塔和她的女伴同骑一辆摩托车,在巴黎的大街上任春风吹拂着头发。可她们犯了幼稚的错误:没有带头盔。警察上前拦住她们,例行公事,没有身份证明的莉塔只有逃跑,在无路可逃时,她开枪打死了警察。这样一个极端行动使她无法继续在巴黎逗留,这才导致了她以后的一系列流离失所。莉塔与警察的第二次瓜葛可谓有惊无险:她教塔吉亚娜开车,倒车时车撞在树上。警察先生有礼貌地过来开罚单。而后影片里又有一个关于头盔的隐喻:莉塔带着安全帽(头盔)在工厂里行走,不小心将头盔掉在地上,工人对她喊:“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她对此付之一笑。第三次与警察遭遇,莉塔在劫难逃。这时,东西德国已经统一,西德要求东德引渡包括莉塔在内的大批通缉犯。莉塔失去了爱人之后又失去了保护人,她若不想进监狱就只有孤注一掷。她抢了一个男人的摩托车,——这次她又没有带头盔,像一个亡命之徒似的想冲破警察的封锁线。然而鱼死网不破,警察用机关枪扫射她,一时间静寂无声,莉塔像她的第一任情人安迪一样陈尸公路,届时雪花轻轻飘落。

    影片里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元素:音乐。1970年和情人抢劫银行的莉塔,听着“披头四”的歌曲,歌词里的“革命、革命”让莉塔以为自己在做着无比正义的事业。在巴黎,莉塔和女友费依德里克凝听黑人演奏的爵士乐——那是莉塔一生里难得的悠闲日子。(我们不要忘了,施隆多夫自己就毕业于法国电影高等学校,曾追随法国电影前辈大师雷奈、梅尔维尔、路易•马勒等人学习电影拍摄,他的影片时常流露出法国式的婉约韵味。)安迪背叛了莉塔,他们聚会时放着苏联的革命歌曲,在张扬的乐曲里莉塔克制着自己绝望的痛苦,演员的表演极富张力。莉塔与塔吉亚娜第一次跳舞时伴随着东德的流行音乐,浮华夸张,震耳欲聋的激烈,这时的莉塔有自我放弃的意识;当两个女人的交往逐步深入,第二次共舞的伴奏便是轻快活泼的德国传统舞曲——与莉塔刚刚受到的极度震撼形成反差。在儿童夏令营上,莉塔又陷入了爱河,孩子们临睡前齐声唱着童谣,并一起向莉塔道晚安,莉塔心中对正常生活充满了憧憬——她差点就过上正常生活了,夏令营结束以后,她不是被授予了“劳动模范”的证书吗?莉塔邂逅女友费依德里克,后者正在一个旅行唱诗班唱圣歌,两人渴望赎罪渴望重生的心情溢于言表。最后,表现莉塔之死时,背景音乐则是在钢琴上弹奏的单调舒缓的小曲,导演对影片的控制在此时获得了最高体现。

    无论如何,拍出这样一部电影的施隆多夫,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富有人情味,不执着于简单的煽情,于不经意中给了人一个大震撼。因为有了《莉塔的传奇》,施隆多夫获得了一种独立于“新德国电影学派四杰”的其他三位(法斯宾德、赫尔措格、维姆•文德斯)的艺术风范,在探讨“政治的人”的历程上更进了一步,而优秀的女演员Bibiana Beglau 把他的意念完美的呈现了出来,将一个热爱生活但无可避免的走向死亡的女人的一生表现得淋漓尽致。更可贵的是《莉塔的传奇》让施隆多夫超越了自己——毕竟,他拍出了完全区别于《铁皮鼓》和《玻璃玫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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