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文字与影像的碎片
——《永恒和一天》和《尤里西斯的注视》
于东田
也许诗人的一生都注定陷落在一种困顿里，那是诗性与人性的困顿，是在永垂不朽和稍纵即逝之间的摇摆与彷徨。
《永恒和一天》里，希腊文豪亚历山大在妻子安娜死后，放弃了自己的写作计划，去续写一首十九世纪的未完成的诗；《尤里西斯的注视》里，导演“尤里西斯”为了上个世纪初的未完成的三卷胶片，开始了间关万里的追寻。
这是亚历山大在人间的最后一天，他身患沉疴，24小时以后就会走进医院——大概永远都不会再用人的目光凝视那灰蓝的海洋；
这是“尤里西斯”在经历28年11部作品的导演生涯后的一段旅程，到达了终点以后他会向世人讲述他营造的第12个故事——关于这次寻找本身的故事。
亚历山大在1998年的一天准备向人世告别，他一次次回想起1966年9月20日安娜给他的一封信，一次次重复着那一天的海岛之旅；
“尤里西斯”为多年前的女人们所诱惑，她们被扣留在电影胶片里，安静地在织机前忙碌，也许她们在传播着农庄里的谣言吧——一切无从知晓，影像里她们只是一群渺小的哑巴。
安娜在信里深情地嗔怪亚历山大，他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1966年的9月20日，女儿刚刚降临人世，他守在她们的身边，却并没有在和她们一起生活——至少她是这么感觉的；
那段旅程里，“尤里西斯”和三个女人的恋情，几乎概括了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情事故：幻想用肉体之爱去催发灵魂之爱——却以失败告终；屈从于巫术般的胁迫，着魔似地被暗流卷走——醒来春梦无痕；为天使般的女孩心动，小心翼翼浅尝禁果，却是爱而不得——在冰天雪地里绝望嚎啕。身边，爱人的尸体逐渐冰冷。
这两部电影，放在一起看，意蕴深长。
在修辞学上，它们是互文关系，可以互相成为对方的注释；作为影像，它们是一对兄弟，从相同的基因里继承着相似的血液。
同样哀悼了失落的希腊文明——不仅是那残破的庙宇殿堂呀，更是那种业已消散的豪情万丈的精神；同样是一群群的阿尔巴尼亚难民，男或是女、老或者少，铁蹄践踏、山河破碎过后，残留着相同的卑微的眼神，还有麻木的面孔。19世纪末的诗人在河边徘徊，亚历山大听到他在呼唤：“在这世纪之交希腊人应该起来战斗！”；送“尤里西斯”去阿尔巴尼亚的出租车司机对着雪野呐喊：“希腊正在死亡——希腊呀，你要死就死得快一些吧！”
毫不留情的记忆在流动，有时和缓有时奔突，注定了让亚历山大和“尤里西斯”一次次遭遇到自己的母亲和恋人。回到过去时空的他们，无一例外的，保持着现实里衰老的或正在衰老的身形。亚历山大在疗养院里对着老年痴呆的母亲：“为什么，妈妈，没有任何事情是如人所愿的呢？为什么我要过着流亡的生活，在讲自己语言的地方却找不到信心？告诉我，妈妈，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去爱？”；“尤里西斯”的列车靠站了，年轻的母亲不由分说地拉着疲惫的儿子，回到半个世纪以前的新年，去完成一个一年一度的规矩：照一张“全家福”。这是一个日趋衰败的大家族最后的尊严。镜头内外的“尤里西斯”眼神忧郁疑惑，他想要问母亲什么呢——不就是亚历山大的那三个问题么？
亚历山大从警察和人贩子手里，解救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的小难民，他们两者的关系就像一切人和人的关系：你进我退，你强我弱，接着突转发生变成了“你弱我强，你退我进”，然后是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午时，亚历山大把三明治举得高高的，让饥饿的小难民回到自己身边。他反复告诉小难民他第二天要去旅行，“别缠着我”是他的潜台词；到了晚上，对着小难民离去的背影，亚历山大失声大喊：“留下来陪我！”，他顺势蹲在了地上，和小难民开始了水平的对视：“你的船还有两个小时才离开，而我只有一个晚上，请留下来！”
1966年的9月20日，亚历山大抛下妻子，独自一人爬上断崖，他寻找到1933年夏天自己在石头上刻的字迹，他高举着双臂，用希腊土风舞的手形向悬崖下汪洋中行驶的轮船打招呼，尽情享受着那无与伦比的孤独的自由；1998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和小难民同乘公共汽车，车窗外的海面上是30年前驶过的轮船。而那艘轮船上站着的，也许就是“尤里西斯”吧，他流着眼泪告别了执著的爱人，对她说：“我哭泣，是因为我无法爱上你。”与“尤里西斯”同行的，是巨大的列宁塑像——冰冷的石头永远沉寂着，原本屹立，而今颓然倒下，是另一种情爱的失落。
也许，世界真的并不存在，只存在我们对它无穷尽的表述；往事真的并不存在，只存在我们对它无休止的追忆。
——仿佛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永久地停留在一种状态、一种情绪里。
那些淹没在时空尘埃里的文字和影像的碎片啊，诗人徒劳地追寻着你们：亚历山大没有续完那首长诗——尽管他竭力捕捉着空气中漂浮的一切话语，甚至向小难民收买词汇；“尤里西斯”丢失了胶片的灵魂——尽管他找到了那些泛黄破损的断章。为了那些迷人的碎片，诗人无一例外地没有珍惜爱情的欢愉——他们是否应该为了诗和梦想放弃深爱他们的血肉之躯？
在亚历山大之后，会有人继续写那首未完成的诗——所有意识创造都可以被当作一首正在完成的诗；在“尤里西斯”之后，会有人继续拍摄那些未完成的影片——一切艺术创作都可以被看成一部未完成的电影。诗人永远会把精神创造视为通向天国的路径，而忽略了最亲近他们的人的渴求。
临别时，亚历山大问小难民：“告诉我，明天会有多久？”小难民回答了一句阿尔巴尼亚语——也是卖给他最后一个词汇：“阿拉维尼。”阿拉维尼，就像我们一生中稍纵即逝没有结果的恋情，就像那些飘散在风中的眼神和话语。阿拉维尼，它的意思是“太晚了”。
亚历山大最后来到海边的旧居——女婿已经准备用推土机把它铲平，就在明天，古老的房子要和亚历山大一样成为历史。幻想里，亚历山大问妻子安娜：“明天会有多远？”
安娜笑着跳开一步，回答丈夫：“永远或一天！”
——或许，我们向往飞翔，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翅膀。也许，矛盾的产生只是选择的不同，无关善恶。
附 录
片名：《永远和一天》（希腊）（汉译名：《一生何求》）
导演：提奥·安哲罗普洛斯
获奖：1998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片名：《尤里西斯的注视》（希腊）（汉译名：《尤里西斯的生命之旅》）
导演：提奥·安哲罗普洛斯
获奖：1995年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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