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游记而游,并梦游

孙孟晋

    你去过的地方,又看到别人提及,可以叫重访;你梦游过的世界,被人重提,应该不叫梦回。非梦与梦,隔了一大块开阔地,是岁月。

    我就是在读朱自清的《伦敦杂记》的时候,将锁在雾里的那段日子打开,并朝着它的北方梦游,如果爱尔兰只是剧院加乔伊斯,那么今夏我要将自己留在那里的哪张凳子里。

    无法想象,70年前朱自清笔下的伦敦和70年后我光顾的伦敦,依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丝毫没有星移物换?换走的是我两年前撒在泰晤士河里的种种错失和留恋。早期发达资本主义的国家早就留下了躯壳,等着外来者一代又一代的凭吊式的眼光。那里有全世界最老的地铁,有全世界最伟大的剧作家的剧院……我甚至都怀疑过:人行道上的伦敦人,是不是墙壁上剥落下来的上世纪的人影,因为他们面无表情。只有在剧院的大厅里,或者朗尼·斯考特酒吧的走廊上,才会回旋像鸟一样飞翔的笑声。

    我在读《伦敦杂记》时,有几十分种的时间是在走神。因为在那里匆匆的一周,我都没有几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停下来,而不搜索什么。朱自清在那里待了七个月,多于我将近三十倍。

    他在莎士比亚剧院里连看了三天戏,而我却在它方圆一千米以内绕来绕去,并感觉那条给剧院指路的河流成了一个圆圈。泰晤士河是一条雾中下垂的眉毛,没人涂画它已经很深,下垂的部分和城市微睡的眼角,交错成陌路人迷失的地图。我至今都迷惑英国朋友为什么请我们看的不是大不列颠的传统名剧,而是甩着艳腿的美国百老汇剧——《芝加哥》,还能回忆那甩出的直白唱词引发的大脑空白。

    朱自清就这样在里面叙述着一处又一处地点,而我大多待在外面,现在又借助着他朝里面探望。他写道:“伦敦卖旧书的铺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 Cross Road),只这弯弯的一段路,两旁不短的是书”。这条街的书店肯定加了不少,已经是弯弯又直直的长路,并且是新书铺藏在旧书铺里。有两晚,我就住在那里的旧书铺的楼上,一天的噪声也就认识老板的人的几句道别话。

    他回忆那里的店是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九点,不知道哪一年的英国工人罢工有了奏效,现在他们的书店没到五点就开始关门了。那一周,我从什么美术馆出来,都要对着严肃而端庄的晚霞,怔怔地扔出一句:“伦敦的文化是属于白昼的!”

    朱自清列举了他去过的四大文人的名人故宅,待我想去造访的时候,伦敦地图上只标出了狄更斯故居这一处。现在我拿出那张地图,按照他的足迹再一次寻找着济慈和约翰逊博士的旧址,眼前的英文大街的字母宛如梦里的星星,繁多得能把每一句梦话标出几十个标点。朱自清是寻访的真正的高手,他一笔就带过了别人的遗憾,他说:“谁知道那一所屋子里是他住过的?要凭吊,要留连,只好在街上站一会儿出出神而已。”可是,当我坐着无门的有轨电车奔向狄更斯故居的那一刻,并不知道老狄在写《匹克威克外传》时手头很紧,那时某月刊的连载解救了他,并令其能住进这里。

    沧桑,一片掠夺之外的沧桑。大英博物馆里有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这座在那时叫“自然史院”的为各国尤其东方历史缩影的博物馆,被朱自清看到的是另一面,他如此写:“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巨大的花岗石像,几乎有自然史院大爬虫那么高,足为我们扬眉吐气。”几十年后,我在那里看到的是一尊巨大的中国某石窟的石像,高到只能放在楼梯口,跑到三楼才看清它的脸。但我是唉声叹气。

    泰特现代艺术馆注定了成为一段情感的注解,马修·巴尼的恋情在那里是——蓝色的水变成红色时的诡秘,超现实主义的曼的恋情是几根装置的绳子,而博依斯的恋情是被残酷的战争以及巨大的象征物所覆盖的黑色物体。当这些伟大的静物被活动的摄影机所追逐,在伍迪·艾伦看来,泰特现代艺术馆整幢建筑是人间恋情的堡垒,于是他把即将发生的“赛末点”安排在某个展厅内。朱自清是一名诗人,他那年注意的是诗人威廉·布莱克的画,光阴一瞬间,后至的我并没有看到布莱克,以当代性而闻名的泰特早就拿安迪·沃霍尔和波依斯及他们之后的人撑门面。朱自清的1932年,波依斯在上小学,沃霍尔则还不懂美术为何物。

    作为一代文人,朱自清在异乡是一个虔诚的学者,而日本文豪芥川龙之介却像一个批评家,他在《中国游记》里喋喋不休地说,在上海著名的湖心亭外,一中年男人对着池子小便。朱自清当提到著名的海德公园里的那条河时,只会引经据典地说“便是雪莱的情人西河女士自沉的地方。”那条河曾经在几十年后随着贾格尔放飞白蝴蝶,而伦敦的嬉皮士在里面浸淫着开放的生命。习俗与文明,是在历史的轮回里互相照应着对方的。但对于一个想在历史的遗迹里找到色彩的游客,他最好尊重对方。

    海德公园曾经是皇室的鹿苑,两百年之后,那里是政治演说的地方,再过七十年,是我追着落日在围墙外狂奔的地方,我想踩过岁月踩过历史,把海德公园的浩大带走。

    但是,我带走的只是地铁里一个卖唱的人,用松弛的形体语言唱的那首《随它去》。朱自清介绍那时“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而他说的画丐和乐丐,在七十年后依然布满伦敦。你并不注意到他们,而他们把连你在内的影子,一起交给了伦敦变幻不定的天气。

    如果有时间,我就只想注意伦敦的天气。那样的话,在外的心是停滞的,将云和风一起放在行囊中。

    德国人伯尔的《爱尔兰日记》绝对没有朱自清的《伦敦杂记》好看,但他有一句话让我心向神往:“雨在这里是绝对的、壮观的和令人惊异的”。今夏,我会在爱尔兰,不知道那里的雨大到什么程度。真是那样,我想我会待在剧院里,什么地方都不去。

    就当我在梦游吧。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