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没有仰望:

特伦斯·戴维斯的电影《远方的声音,仍在回响》

孙孟晋

    编织记忆,是横向流动的,还是垂直上升的?

    一晃又过了十多年,当我不觉得时间如烟云般残酷时,生命里的某几个点突然有膨胀、变动的迹象。

    我指那种断断续续的,从你的肌体滑过的记忆。大概仍然感觉到低沉的绝望,不相信生命的某几个点能组成一个圈。但是,一个叫特伦斯·戴维斯(Terence Davies)的英国导演做到了,他在述说一个完整的生命的圈。

    但电影《远方的声音,仍在回响》(Distant Voices, Still Lives)画了一个很小的圈。住着一家五口的一幢小房子、俱乐部、教堂、一条半明半暗的街道。我知道,上个世纪50年代的利物浦的工人区就是这样的基调。我去过那里,但我到过的诸如麦卡特尼的旧居都禁闭着窗门。

    《远方的声音,仍在回响》第一个空镜头便是那扇小门打开了,我突然感觉拥抱了披头士的孩提生活,也拥抱了在时间里凝固的僵尸,还有这个戴维斯导演的亲身故事。

    喜欢上这样的电影,可能需要这样几个条件:听过来自利物浦的披头士的歌,而且对潘尼巷有向往,并淡忘这个乐队以后的成长故事;发现那个岛国的人民即使在阴郁的日子里也喜欢歌唱;看过维米尔的画,深爱窗外的光射入时的美;经历过并不美满的孩童生活,体会慈爱和暴力强烈对比的父亲形象——一种撕碎它而又拼合它的过程;最后还有一条,一根烟的工夫,就能完整地回忆起孩童时代去过的某些场地,并能记起某个空间里的窗户开在哪堵墙上。

    特伦斯·戴维斯不属于伟大的导演,但他非常特别。特别到把摄影机当作了照相机,把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声音当作了走动的秒针。这里面的婚礼像葬礼,死亡像一场倾述久别的梦。每当需要全家聚在一起的时刻,母亲和三个儿女站在墙前,父亲则在墙上的照片里。然后开始出现父亲暴躁而又失败的日常故事,这种小家庭式的回忆不断地被打断,穿插在之间的是那个时代的萧条和沉闷的反响,这种亲友邻居的聚会其实也没有放大电影空间的狭窄。

    我知道这个导演非常留恋他儿时的生活,一个人是没法叛逆掉他的出生的,即使他出生于猪圈。特伦斯·戴维斯特别多地拍摄节日,拍摄那种本该快乐的寂寞。有一个轨道车上的镜头,沿着一家家人家的窗门前行,明亮的窗内景象和阴暗的墙。注定是被幸福遗弃的世界。

    片段式的,暴君般的父亲一会儿在爱的墙上,一会儿又在恨的房间中央。壁炉里的火,伴随着时不时出现的民歌吟唱。时间被广播声过滤掉了,他们参加婚礼和参加葬礼是一样的表情。那些歌词非常重要,和墙纸上的小花纹一样重要,这群人的生命都被注脚过的,是那四个字——来来去去。

    可能我们需要探究一下,披头士的“永远的草莓地”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个闭塞而典雅的电影世界里,其实,在利物浦有很多供孩子们玩耍的园子。导演甚至没有将镜头向上摇,摇向在风雨中的教堂塔顶。我不知道,这样的经验是否普遍:一个没有仰望的世界,是否和孩提时代的日记本等同大小。或者说,记忆没有仰望。

    如果说,影片的褐色基调有种甜蜜的痛感,那么,在我们的记忆大闸打开时,放映过去的不是人和物,而是一种沉默的声音。

    你和别人说爱你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冲动,也有点虚妄。但是,时间就是那样的房间,当它盛满了表白以及没有表白过的表白,有一天门打开的时候,你能听到一种声音:充满了寂寞的歌唱。

    人的来来去去,是早就被规定了的,这也是我喜欢这部电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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