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冷与暖
孙孟晋
一位诗人突然对我说:你的黑眼圈那么大。
人的黑眼圈是烟雾状的,是眼睛的双果,承载着陌生、疑惑和不安。
蔡明亮的《黑眼圈》却是长度的世界,因为他的人物脸部几乎没有表情,阴影部分才成了人逃脱的通道。他的电影总树立一种孤闭与闷热的对比,内心的温度违抗着身体的温度。
在蔡明亮的电影里,人看似停留的动物,其实更是逃离的动物。他的电影几乎都没有结局,那种误闯感带有强烈的现代主义色彩。如果说身体是性爱的问号,那么蔡给出的是长眠的答案。
《黑眼圈》里开出了不少的窗,而不是门,更不是蔡明亮某些电影里的无门无窗。这种视角的变化也是蔡明亮的电影活体,你很容易数出蔡明亮一部电影里有多少个镜头,但你很难找出完全相同的镜头,尤其《黑眼圈》。
对于推拉摇镜头的空缺,蔡明亮总会给出现代人疏离的理由,因为他首先把人类定义为居室的动物。居室隐藏着人类的私隐,但是,居室的本质属性并不是性爱,而是习惯。我们可以假设,性爱是被点燃的鞭炮,炸了之后的沉默才是常态。
有人会联想,一只哑炮在居室里的反映,那就像闷热的夏天在秋天来临前的姿态:弥漫热度,生的煎熬超出死的沉静。蔡明亮的不同在于穿过那层挣扎,而打开了沉静的死亡门板。他的电影里的夏天是尘埃的大空间,尘埃放大到和人一样大。
《黑眼圈》又一次证明蔡明亮喜欢表现通道,他喜欢把狭窄的长度零封。
但是,马来西亚的夏天把蔡明亮暖化了,他更为迷恋体慰,一反他以往的电影,那种接触间的饱满取代了兀自的枯瘦。比如蚊帐里的身影,犹如从安格尔的泉水蒸发出来的空气。我一直以为,同性间是暖的,异性间反而是冷的。
蔡明亮所有的电影都很少把人物的表情勾勒清楚,他的打光方式就表明了一种故意的模糊。他是让身体的块状具备表情,就像呆板的人生不是集体名词。呆板的人生是一个个存放在不同空间里的细胞。
《黑眼圈》有两条线索,影片最后把那条副线索摆进了主线索里,这种打通与背后的错乱将故事的变异变得十分有趣。蔡明亮的暖意是来得过于突然的。以前,他镜头里的人更是:终日无所事事,没有希望。如今,他的人物更是:终日重复一件事,希望就在体温里。
心理上的自闭症和社会意义上的痴呆症,曾是蔡明亮的固定主题。而今,他深化了在他某些电影里曾经有过的:试探性的寻找,和归宿的缓慢回笼。蔡明亮一贯很喜欢表现水的状态,《黑眼圈》里的水没有停过,这里不是时间的流失,更像是一种生存适应度的关照。
人总是这样,生命的开始总彷徨在无名的反抗,与深度无关的觉醒里。逐渐地,抵御性开始衰退而适应度加强。
生命的结尾是长眠。
就此可以说,蔡明亮是一个对结果感兴趣的导演,果子的腐烂与病变是和睡眠状态相类似的。蔡明亮也真的喜欢拍摄睡眠。《黑眼圈》的惟一企图——他试图去唤醒睡眠。而结局却是一场更长的睡眠,非常的沉静。
当人的黑眼圈有饱满的趋势,破损感就是一次危险的迸裂。
那个诗人身上有破损感,这是一个人和一群人道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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