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混沌到有序

孙甘露

    大约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脑子里满是混沌的念头,饥渴、犟头犟脑,在街边的书店和市区图书馆里瞎转悠,为新书的墨香和旧书的霉味、为“迷惘”之类的字句所蛊惑,试图为自己的年轻冲动寻找成长的通道,偶然的,看到普里高金的这部著作。

    首先,《从混沌到有序》这个书名吸引了我,“混沌”二字令我心向往之,仿佛为我内心的混沌找了个伴,它所简约阐述的有关耗散结构的理论,像诗歌一般占据了我。确实,那个时候,以及后来的很长时间,这些对我来说相当艰涩的理论著述,主要就是以它的诗歌般的美感影响着我。

    即便以今天略有进步的我的理解力来说,笼统地讲,晦涩的理论——有人认为是由于翻译的原因使之愈发晦涩——因为我的一知半解,只能以半理解半感受的方式向它探询艰深之美。

    并非我有什么殊异的特质,能够在任何未明事物中发现诗歌之美。坦白地说,时间再向前回溯,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在我最早接触到的康德的一本有关宇宙起源的著作,(你看到,虽然也是我的阅读的起源,我却连书名也已记不起来了。)就使我陷入了(注定的。)感知而非分析理解的“歧途”。

    它们塑造了我其后的对晦涩事物的爱好,就像舞剧《红色娘子军》塑造了我对芭蕾的热情,《高玉宝》塑造了我对穷孩子的同情,《海港》塑造了我对上海和工人的认同,《朝霞》塑造了我毕生对小说的爱。

    它们是我的阅读的基石,我的写作的向导,我的看似有序其实依旧混沌的认知的奠基时刻。

    坦率地说,“耗散结构”这四个字,和“普里高金”这四个字,具有某种诗歌的韵律和对仗之美。这种理论的摘要,虽然我今天依然能够概而言之,令我能够就不同尺度空间中发生衍变的事物有一点基本的概念,但是的它的逻辑之美,它的艰深,如同其他通俗娱乐之于我的感官,比如动作电影的不可思议的动作场面,使我持续地沉溺于此。

    我爱我不懂的事物,爱我不易透彻了解之物,爱阅读上的难点,并且爱对其不完全的克服。虽然晦涩令我徘徊,使我止步不前,沮丧,盲目,但是最终,它们使我趋向于透彻的了解世界的渴望。

    真是奇怪,或者说,真是奇妙,晦涩之物,朦胧之物,教我趋向于世界的深处,使我享受思考之愉悦,永远向着不可征服出发,并且以此建立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之情。

    也许,这就是秩序得以建立的起点。

    原载《新民晚报》2006/8/11《十日谈》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