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停息地幻想》

孙甘露

    在今天的上海,人们的幻想是指向过去的,而一个隐约可见的未来,是由少数建筑师所规划的,而实施这一切的,则是一些几无幻想的人群。

    这是一个细节逐渐呈现的时期,它倾向于逐渐地羁留人们的脚步,使人们在此驻足,眺望,流连和沉思。一种干净、便利、富足和保守的生活理想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回荡,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一种低潮的短期的对未来生活的展望,就是为一只漏水的龙头镀上金色。

    没有人幸免于此,如果你在此生活的话。一如浑浊的苏州河,需要管制和足够的时间令其因自身的代谢而得到净化。

    平静的生活是需要时间才得以缓慢来临的,让这样的幻想陪伴着我们吧,有一天,苏州河畔的旧仓库以其穷愁潦倒的外貌成为天才画家的温床,而底楼临河的窗口总会在夜间晃动着妩媚婀娜的身影。这种越来越远的源于西方的想象,与今天的许多新事物一样,总会成为上海生活的驱动力,以此暗暗地向它的策源地谨慎地致意。

    顺着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在记录着若干种族耻辱的外白渡桥上,向东眺望,一个新的城市已然呈现,金茂大厦、世纪大道、中央公园、浦东机场这些标志性的景观,无不含有巨大的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器官,它们的金属式的冰冷闪光,散发着网络和太空时代的遥远而迅疾的气息,它把人们的生活从过往的琐碎历史中连根拔起,甚至脱离日照的温暖和潮汐的疯狂支配,以摆脱引力的能量向着未知的、宇宙般的、莫名其妙的生活进发。

    而那些次要的景观,那些遗留的和新生的“危棚简屋”,以它们惯有的方式给事物带来无穷无尽地庸俗解释,使世界显得日常、潮湿、温暖和甜腻,它们是对简单事物的烦琐注释,这些终将被忽略不计的冗长注文,是使世界复杂不堪的要害,人们沐浴着它无微不至的垂询,沉睡在它不断重复的迷梦之中,并且从中读出生命的细小秘密。

    这是向许多不同的方向生长的城市,但是它唯一可能忽略的是幻影,是无对象的恭顺和谦卑,是事物的远方,隐秘的激情和神经质的基因式的接触。总之,是神经末梢的匮乏。

    其次,它可能被废黜的是虚构式的呈现,因为报告已然取代了叙事秘密的研究和披露,瓷器上的一道花纹,已毫无历史可言,谎言已不再被看作是修辞,而天然之物已被视作是一种技艺。乏味的人和乏味的语言已是城市的英雄和楷模,人们不计后果的沉溺于宫廷和街头巷尾,无名的人和未名的事物被忽略了,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是什么汇聚成了浩大的世界。

    正在被记载的还有另外一种典范生活,它正与基本生活的品质和规范一同建立起来,它被形容为干净的指甲和履历,每日摄取的维生素,对疾病与股市的忧虑,一份保险以及不动产,加上对青春期的羞涩回忆,这无可挑剔的一生,堪称完美,当然人们还是有一丁点缺憾,因为它正是完美的一个部分。

    此时此刻,也许正需要一个上海的约翰•厄普代克,因为这“兔子”式的人生,还没有“跑吧”就已经“回家”了,他们“成双成对” 的“富了”。只是那个文体家还没有出现,他自己还是个一脚臭汗的“球”员呢。慢慢地练习吧,观众正等着有人把他们的生活表演给他们看呢。

    人们需要一种镜像式的关系,让自己在光滑如水的外表中发现一点瑕疵,一点色素沉积的迹象,一点迟疑和犹豫,因为生活也需要一种风格,一种文体,才得以成立,而自我质疑正是其要素之一。

    这个乌托邦,因为消极的描述而变的真实起来,或者说消极的描述正是通往乌托邦的道路,因为它暗含着的正是永不停息地幻想。

    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地方志详加研读,会使我们获得若干抽象而又繁复的印象,它的历史是富于装饰性的,它的历史的纹样是一种飞来之物,不是来自自身生活的积淀,但是它与上海的面容如此的吻合,以至它毫不费力的成为此地精神的代表和象征。我们有理由相信,城市的未来比之它的过去将更关心它的轮廓上的线条的纹样,它会更轻易地遮蔽住微小事物的痛楚的扭动,它们甚至不会成为城市徽记的底色,它们会在城市的水系中化开,污染它,并且最终为它所净化,它的两岸景色中,那些喜剧般的狂想,会以另外的形象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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