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镜》

孙甘露

    我的左眼裸视1.5 ,右眼裸视0.5,至今没有戴过近视眼镜,在肖全的摄影集中有我的一张戴平光眼镜的照片,有点变形,仿佛是为了避开便衣警察而化了装。一个失踪者的形象,想要往幻想中逃逸,在边境上被截取,冷漠中含着失望。这个形象是短暂而偶然的,如果不是因为肖全,我可能早已忘了这件事,还有那次会议以及那些热情的谈话者。如今人们已作鸟兽散,而那个短暂的形象倒成了一个私人的遗迹,这就是偶然的好处吧?

    我还有过一些墨镜,怎么来的我已经忘了,不外乎是友人的馈赠,或是在街上随手买的,如果说在它们的实际功用之外还有什么说法,套用陈村的说法,可以用来纪念日常生活。它们和一些琐事相互维系,但是我已经没有兴趣来引伸这些了。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已经停止了思考,因为我们已经停止了观察,而这一切是因为我们的抽屉里塞了太多的眼镜。就象人们通常说的:我们的观察受制于我们使用的工具。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眼镜是平常之物,人们随需要、经济能力和虚荣心各取所需。而虚荣心是由个人趣味所支配的,所以它又是思考和修养的产物。丧失了天然视力却又期待着眼镜,这种处境是悲惨的。

    我还是来说说那些著名的眼镜佩戴者吧。萨特有一张广为流传的黑白照片,塞纳河上的桥,小个子萨特正在点烟,在他的眼镜背后是他的商标式的斜白眼。他的这种魅力恐怕无人能够仿效。舒伯特,一张娃娃脸,苍白而又浮肿或者微胖,他戴的眼镜加深了这一点。传说他曾用现写的乐谱换晚餐,贫寒、纯朴而又优雅,不可思议。同样不可仿效。比尔•盖茨,另一张娃娃脸,年轻而又富有。与舒伯特适成对照。信息时代的产物。暗自仿效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晚年的江青,她戴的眼镜使她看上去几乎是无性别的,这使她年轻时在上海的演员经历更加令人感慨不已。

    这些人的历史当然不是由于眼镜造成的,但是他们所组成的形象与那些由广告所呈现的眼镜形象相异其趣。一种平面的、公众的经验最终将转化为个人的历史,从而与眼镜自身的发展历史相偕而行。

    实际上,眼镜最终总是成为佩戴者形象的一部分,习惯使我们不再适应人们的天然形象,但是如你所知,一个修饰过的形象往往更合人们的心意。

    如果你年轻时视力出众,到了老年你的老花眼的程度就越重,只要你还想读点什么,那么戴眼镜是免不了的。总之,眼镜是我们的宿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再想要一张不戴眼镜的照片也已不可能,现实世界是我们的外表的最终的归宿,一个必然的日常形象则是最终的存在。只是当他人观看时是否要架上眼镜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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