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四)
刘晓萍
那一季难以忘却的灿烂
站在公交车上,路过正在修葺的街心花园,看到十几个园林工人手植花盘,令我心动。许多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园艺工人,每天栽植不同的花木,培土、浇水、施肥,然后在每一个清晨看它们身上的露珠翠滴,每一个黄昏看它们声息灵动,就像农夫守候自己的一亩良田。
守候生长犹如在流沙般的岁月中享乐,在我七岁到十二岁的那段岁月感受尤为鲜活,母亲和三姐培育的花园同时也是我的乐土。月季树已生长了5个年头,一年比一年开得灿烂,蔷薇的花瓣层层叠叠在4、5厘米的直径里相互簇拥,各色牵牛在夏的烈日下爬满几米长的树架,又垂延而下形成遮蔽的绿荫,鸡冠花像一只只破晓的雄鸡生得亮丽充满生气,洁白的栀子花吸引许多人前来欣赏,而芳香的金桂将整个院子都覆盖了……我每天在它们中间穿梭,拨弄它们的花瓣和枝叶,在土壤下寻找它们的根须。看三姐在开春播下一些花种,半个月后破土而出,先冒出小小的头,头上还戴顶深褐色的帽子,再过几天帽子就被蜕下,嫩嫩的芽儿开始舒展,自由接受天地间的一切声响和注视。
夏天天色变幻无常,一场暴雨袭来,前一刻还微笑的花儿个个弄得仰面朝天,不过风雨停歇之后,阳光立刻会升起来,照着花瓣上的雨珠泛出七彩虹,它们更是娇美动人。我现在还能清晰地看见那雨过天晴后的花园,即便在能够得着天花板的办公室,也能感受到那被洗刷一新的辽远、青翠和云淡风轻。
那是一段不再能重复的岁月,四季都沐浴在盛开的花园中,闻着它们的气息看不同的季节交替,漫不经心的生活就是至高的善。
如今我们都已远游,母亲在二哥被疾病困扰、父亲离世后再也没有心情修葺那两片本该繁盛的花园,那些花儿在荒凉地开过一季或两季后独自枯萎。我现在即便回去也只能站在杂草中独自回忆,在千里之外望着办公室那几株温室中的乔木凭生伤感。
12/1
一篇小说,一次可能缓解个人悲痛的旅行
苏珊•桑塔格来到中国本身就是一个意象。我并没有在许多人都捧读她的热潮中熟悉她的文字,甚至搞不清她的出生和死亡。我一直觉得她至今仍活在世间,她的血脉是寓意至深的碎裂之光。
读到《中国的旅行计划》时,我以为可以沿着她生命的痕迹探幽,结果只见到一片十分意外而熟悉的丛林,那里是一个中国风貌的倒影。小说?实验文本?或一次超越地理界限的纯心灵旅行?也许都成立。我感兴趣的并不在于它的外在形式,而是她走近中国文化的方式,她的机敏和睿智,她以一个域外者的视觉所透视的逼真现实和她稍带忧伤而谨慎的语气。她对中国文化的熟悉程度是惊人的!这种深入触及到了根须,在文化层面和心理层面她都了如指掌。
“我分别将从两端两次穿越深圳桥。”我迷醉于她的这种陈述,饱含天才般的诗意。我毫不怀疑她虽然不精通汉语而对中国文化的熟知和迷恋,“深圳桥”是中国的一个意向,文化的、政治的、历史的、地理的,内陆和海隔桥相望。多么奇特!她将分别从两端穿越。
她用文学和细腻的心灵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从八国联军的侧影中一直走到如今,“五行”中她选择土,东南西北她选择中,她的行走中有一种归乡的情怀,以一种承担的方式进入,令我这个中国人自惭形愧。
“我荒漠上的童年,失去平衡,干燥而酷热。”
“永无止境的痛楚,也许,仅仅也许,会消散在无尽的中国式微笑中。”
12/2
致命的季节
嘴唇上的皮一层层脱落,干燥的季节冷寂如灰。
总有一些裂缝不断渗入流沙,感染血液和神经。一座奔腾的城池,一个虚无的夜,一片阵风浸染的街道,一些不能被提及的幻影……“我的手向一场永恒的雨的污迹打开”。
河的对岸是疯癫的狂欢,你听见时间的祭坛轻离而去,在枯黄的岩石中低声鸣响,你永远也不可能到达对岸。河水冷酷至极但无法成冰,纯洁是冰的魂灵,过多的尘埃涉水而过,已是一片污迹。
分裂不能被封锁、被厌倦,它像一个瞎子看不见任何痛苦的表情。“呵 致命的季节,/呵 土地赤裸得像一枚刀片!/我曾经渴望夏天,/谁在古老的血液中打碎这铁?”——伊夫•博纳富瓦
11/2
谁能听见夜莺的歌吟?
千年的森林倒塌了吗?
那些冰冷的铁盛开花冠,
夜呵!铁上锈蚀的斑迹。
呓语之声、迷失之声、轰鸣之声——
群鸟的飞翔居于黑暗,
沉寂的人群却在黑暗的洞穴里静静滴着血。
你幽居古老的花园吗?
那里是坟茔,苍白的河水还是纪念碑?
卡桑德拉在梦中……
“一个佝偻的书记员微笑仿佛疯狂”
你已成为幽闭症患者了吗?
太阳落下去时瘟疫升了上来。
阴森的旅客关闭紧急出口,
“一个少年将头埋入瘟疫的手中”
11/2
隐秘的汇合之处
如果世间难觅乐园,我相信一切都已化作幽深的海水。
离开地面又返回地面时,我相信飞行的不仅是身体,在湿透的泥土之上,一定有一个温润的黎明,那里阳光在灵魂里泛出七彩光。
尘沙和河流之间,写满光阴的故事,我偶尔飘飞而出,寄居云端。飘飞,终究不能回头张望,那个孤单的侧影悬于穹苍,轻和重相挟而行。我能从心灵的棱镜中看见那条逶迤而出的弧线,尘烟般在天际画无踪的圆。
隐秘的汇合之处,那是海,我在它的浪花之间篆刻幸福的石头。“整个夏天,没有什么使我们的梦枯萎,使我们的声音生锈,使我们的身体长大,使我们的武器战败。有时候床站得像一条自由的船,它慢慢驶入大海最远的地方。”——伊夫•博纳富瓦
12/6
海上的日子
《大悲咒》被我从温润而遥远的南方请入冷寂的寒室,悠悠荡在夜里,不能知晓是被什么所安顿,只感觉被拥抱着,扬弃了寒冷干涩的顾盼,宛若海里的舟楫。
在最平淡的时光里读诗,奇特的句式和修辞不是我所关注的重点,我只会闻他们的气息,像探询托斯卡尔深蓝的天空。我寻着明净的色泽而往,千年的倒影中住着“草药和黎明的女儿”。诗歌终究不能酿制生活的幸福,幸福的生活住在身体里而诗歌住在灵魂里。我想起了海子的诗句——“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盘美丽的/棋局”——他想起了遥远的萨福——托斯卡尔美丽的女儿。
我住在通往诗歌的海上,“所有的日子/都是海上的日子”,我的舟楫里是我和我的倒影,最终我住在自己的灵魂里——“被一种笑声笑成两截”
12/7
南方的太阳
深夜抵达东海之滨,以为星光漫天,但只相遇一股海腥的潮气。
白昼驱车前往各处景点,一路冷清,最醒目的景致就是烂尾楼,赤条条脏兮兮地立在那里。海南人刻骨铭心的地产大震动,在三亚剩下满目“灰色风景”作为见证。路非常窄,无法看见海时,只有菜地和农田。三三两两的人在田地里耕种,同一些与世隔绝的山区没什么区别。椰树林立,并不茂盛,但足够遮盖他们低矮逼窄的房舍——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小最低的屋子,很难相信在其中可以安顿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
各处景点都是外乡人,人们不远千里万里蜂拥而至,大多闻着海水和阳光的气息跋涉而来。沙滩上黎族姑娘在人群里兜售贝壳和珍珠,听说她们结婚生育都在十八岁之前,不过海风的日夜吹拂已无法从她们面容上分辨年龄老少,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像四十多的中年人,她说她已有3个孩子。一个小孩跟在我身后兜售贝壳,我问他多大,回答说十二岁,我问为什么不上学,他说没有钱。边上一位年长的说,他们那里的小孩上完小学需要一千多,但大都因付不起学费中途退学,真想上的,就得自己挣够了学费再继续。这个因阳光、沙滩、怡人景致著称而游人如织的地方,原来也像边远山区一样存在贫困。但他们可能还不及山区人幸运,人们几乎不会将关注的目光投射到他们身上,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名扬四海的地方。
没有抵达之前我想象着那该是一个富饶美丽的岛国,人们过着桃花源般的生活。亲眼所见,富饶和美丽仍旧是一部分人的特权,普通的民众没有天国。那些名扬在外的是形式主义者的萧,它的音符只为虚华而设。南方的阳光在午后突然被阴云覆盖,然后下起了雨。我本想着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听海潮在脚边奏鸣,盛满袋的暖阳回冷寂之地御寒,结果是一头阴雨。
黎族人的原始居住地如今被“建设”成为“景点”,而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像都市里的棚户区,已寻不到任何民族特征。一些从头到脚布满纹身的老人被摆置在“景点”中,供人拍照,表情麻木。导游介绍——这是最后一批在十六岁纹身的黎族女人,她们都在七十岁以上——她们是这个“景点”的一部分,似乎她们代表了这个“景点”最神秘的诱惑,她们供人们观察、抚摸、侵犯……我想如果其中有一位与我沾亲带故,我必定带她远离。
12/9
一只老虎游过皮肤,露出水面
冒雨赶到学校。一门不重要的课。一个四十几岁女人,历俗世如挥戈般的,一脸炫耀的神情,每次讲课必拐弯抹角地要说到她新买的名牌,她家的房子,她买东西的诀窍,她的在某个重要部门的朋友透露给她的“重要”消息……几堂课下来,她家住哪,有几套房子,爱穿什么牌子的衣服,爱上哪购物,有些什么样的朋友……我们全了如指掌。不过,她那些个事儿就是我耳边的一阵嘤嗡之声,匆匆而过。即便是匆匆而过也足够令我厌烦和憎恶的。
她的课无法入耳(但没有办法选择不听,就像野外草地露营无法避免被蚊虫叮咬,这也算日常的悖谬之一)。我想如果要换我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亲站在这讲台上也会比她有趣得多,当然母亲只会讲“故事”,不能说“理论”,且母亲一介草民,而她是一堂堂教授,从外在形式看天壤之别。无奈,我是一无趣之人,我记得的全是母亲的“故事”,而那些不知所云的“理论”全躺在地板的灰尘里,被我用脚踩得爬不起来,没办法,我只对有灵魂的东西心存敬畏。
我想能指导我们生活的“理论”少得可怜,而“故事”却生动得多,似乎在飘着袅袅炊烟,那是生活鲜活的见证。我们从无数的“故事”中触摸自己的影子和血肉,尔后在现世中把握自己的欢喜和美丽,规避自己的悲痛和哀愁,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小说比学术深入人心,比哲学更具有普世意义。
证宝伯是我们村里几个特幽默的人之一,他没念几天书,一生颠沛流离,少年时就四处行乞,却在将近三十时从邻省带回一姑娘,安家落户。他满脑袋都是故事,人鬼混居。我每次从学校回家都爱缠着他讲故事,他总乐呵呵,一口答应。母亲说证宝伯的故事多是他的经历,只有极少是编的,那时我听来,那些故事充满传奇。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真实无比。人生最大的传奇就是充满无限的可能性。证宝伯有什么事总爱问问母亲(村里人都叫母亲为先生),他临终前一天拄着锄头在自家菜园里跟路过的母亲打招呼,他说:“今天我喝了半斤烧酒,上午在家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好像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见了阎王我还真快活不起来……”第二天他就静悄悄地离开了。现在我每次回去都要去他家转转,虽然他已不在,但我走进他家,就能想起那些故事,想起讲故事时活生生的证宝伯。
三年前读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跟几个朋友闲聊时说起过——我认为那些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其实是最真实的现实——我的家乡就有许多没被书写的魔幻现实。其实那是生活的投影,全是人们自己导演的皮影戏。
故事是小说的核心,这种说法永远传统和先锋,只是人们讲故事的方法千奇百怪,也因此丰腴迷离。我每次听那些枯燥无味的理论课时,都在回味一个个风生水起的故事,似乎它们正流溢于我的笔端,由我一人所杜撰,它们游移着许多我所熟悉的身影,也像风一样在我脑际回旋,然后,留下一池涟漪。
(注)标题为海子的诗句
12/10
岁末——不论感到解脱还是淡漠
躺下半小时后爬起来,明天又降温,翻箱倒柜找明天要穿的衣服,折腾了半小时,再躺下。翻阅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字、句细密交叉,眼睛有点步履蹒跚的架势,没入心去。脑子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年初为自己订的一年计划,现年末将至,看看,计划没有一项完成。开始睡不着,年末令人抓狂。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走的?365天像是从筛子里跑掉的,即将一个也不剩,只留下一些骨节似的东西,横在那里,其余的都化作了烟、尘或气流。
我有许多雄愿,几乎都是躺在如计划书这样的东西里,躺着几乎没有活气。我与许多没有显现成真的愿望构成了一堆不存在的幻梦,它们偶尔以幽影般的姿态和震动带给我深夜的困扰——我被已没有活气和即将倒下的诸多计划统治着。尽管那是些让生命更富有生机的规则,但深夜的暴力糟糕透顶。
人生真的可以计划吗?到达下一个地点我要换另一种方式去旅行(人生不就是在完成一次旅行么)?改变乘载的工具和速度,不设定路标和指示牌,至少可以避开路口急切难耐的推敲和判断,“甚至规避永无止歇自怜自爱的个人心灵所带来的‘物之泪’——不论感到解脱还是淡漠。”——苏珊•桑塔格。
如果让生命自然流淌,难道不也是到达同一个终点么?经过怎样的路途,耗费多少时日,采摘到什么样的可见之物……真的是生命的关键吗?简单,难道不是生命的回归吗?那些过度花饰生命的载体难道不是一种阐释或过度阐释?它们是否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消减生命原初的意义,击溃生命原初的野性和激情?将之转化为一种贫瘠和衰弱?
没入得心来的《反对阐释》如是说:“阐释的工作实际成了转换的工作。阐释者说,瞧,你没有看见X其实是——或其实意味着——A?Y其实是B?Z其实是C?”
12/12
一把钥匙将是我的居所
同一个地点,对等但不相同的时间,行乞者由站立到席地而坐最后俯身而卧。没有人可以将体温传替至冰冷的地面,行乞者是寒夜的北风,生活冻结成摆在自己面前一只破旧冰冷的铁碗,砸不碎,仍不掉。
我行走在人潮如织的街上总喜欢看一些特殊的人——行乞者,拾荒者,蹒跚的老人,满怀心事而愁容满面的中年女人,满身泥土味刚入城的乡下人……我每次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看他们的眼神写满各自的沉重或哀伤,他们的举止怅惘而怯懦,他们的沉默犹如被缠上漆黑的铁链……仿佛看到我的父老乡亲正游荡在农物俱毁的灾年。
早上等公交车时旁边站着一位五、六十岁左右的老年人,他满脸深陷的皱纹、被风吹得卷缩的身子、眼神里流露出的无助、忧伤和顾盼、一双干燥得几乎要脱皮且骨节突现的手……让我无端想起我的父亲。拿在手上的早餐塞不进嘴里。他与父亲的长相天壤之别,但他的神情却给了我许多暗示,我不能读那样的神情,他能击溃我努力更替的短暂轻盈,重新跌入被紧锁的记忆之盒。
没有一个人能深入他者的生活,哪怕我的注视有多么长久,也解释不了一种规则和命运。他们每次都无端地勾起我心底的哀愁和荡在眼眶里的泪水,在他们转身的瞬间变成横在道路上的一堵围墙,尔后,我那般熟悉的众多乡亲的面庞一一掠过我的脑际,已逝的和存在的同时出现。他们像住在我记忆的某个抽屉里,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他们全部的生活。
“虚幻的伤口里,我看着你们遭受痛苦。那里,尽管压得很低,你们是一潭绿水,甚至一条道路。在它的混乱中,你们穿越死亡。一个连续的秘密的山谷状花朵。”——勒内•夏尔
12/13
寂静与苏醒
没有月儿、星光,没有喧响、叫喊,没有钟摆的晃荡,没有低语、遥望,甚至没有掠夺的风、冬季的干燥和寒冷……我相信——活着是一种幻觉。
我的双脚不停在地面移动,像一块自由的树皮摩挲着枝干,血液反复循环,像一个加热器,我在屋子里吃饭、喝茶、翻阅书页、打扫地面、整体衣物……仿佛一直在酣睡,丢掉了我的身体。我的整个大地是从风中夺走没有风化的碎片而停落。
我在寂静中听自己的心跳仿佛在观看一部灵异影片,当我正视那个从墙角或窗影上出现的另一个身影,一个空间被闪电击中并燃烧,它时而照彻我,时而湮灭我。
“人不过是空中的一朵花,土地支撑它,星辰诅咒它,死亡渴念它;这一联盟的呼吸和阴影,有时,促使它生长。” ——勒内•夏尔
12/18
风拧下星星
在零下四度的凌晨洗衣,水冻得铁一般生硬,坚挺地划过手腕以下的部分,迅速将寒冷渗透进血液,传达全身。没有任何遮护,挺着,感受暖室中的严寒,有点像有意识地受虐,直到双手如油锅里的红虾不能伸展且疼到骨头里。
晚上纪实频道的“探索之旅”将镜头对着太空,在浩淼的宇宙中没有伟大和永垂不朽,他们开始以银河系作为单位量来遥望我们的家园,他们正在谈论这个大家庭中各位成员的生存与死亡,以及似乎过分遥远的未来。根据科学家的分析和预测,我们赖以存活的太阳将以剥洋葱的方式化为灰烬,而我们此刻生机盎然的地球将在70亿年后生息全无……
70亿年,这个时光在人短暂的一生中因其太过庞大而无法计算,但依然能给我产生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仿佛将是我行将枯黄的老年的必然之灾。就如在隔着几层墙壁的温室依然能触及水成冰后划过皮肤的冷酷。世界难道不是因感知而存在么?
我仔细思量此在的所有作为和日常生活时,许多东西都是幻觉并十分乏味,但我怎么也不能摆脱对神秘性事物感知的好奇。我想世间的神秘是可以分为两类的,一类关乎人性,一类关乎神性,前者因内心的变换无穷、深不可测而奥妙无穷、绚丽多姿。人类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对此的阐释,一代又一代,但内心的神秘仍旧像解不开的棋局摆在所有人面前。后者应该比宗教要复杂得多,广袤得多。当我在一则新闻中听到人类的探测器要到达银河系的冥王星需要250年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蝼蚁,在我们弱小的地球之外神秘不可言说,而“神”将因其神性的能量而无限扩展。
我在寂然无声的时刻抵御着因洗衣给全身带来的寒流,在内心深处想着太阳一层层脱落的样子,而空调排出的废气正在催生地球的灭亡,既是施虐又在受虐。也许是另一扇虚拟的窗,在思想的眼皮底下,因神、神秘、空气和风而将雨点揽在自己的怀里,哪怕被砸得生生地疼。
12/23凌晨
抗争和顺应
一首忧伤的歌反复听十遍以上,我彻底进入其词曲所布置的场,淡淡的愁绪迅速扩张,如身陷泥淖。想逃离的念头和拔不开的胸口势均力敌。我试图消解忧愁,以寻求同盟的方式。我在内心低语:“让我们以相同的情绪对话吧,兴许忧伤会因对话而明晰而瓦解。”我所得到的回应是忧愁的迷雾愈演愈烈,我由抗争至顺应至沉溺。
“我的梦在前头/多久我也独走,今后/不管爱与仇,让我冷冷地走……”
田震的嗓音里有一份刚性,但背后是难以捕捉的落寞,我喜欢她的铿锵和力量以及满怀心事转身时的姿势,永远是一个清醒者。这首名为《谁为我停留》的歌已经很久没有听,时隔多年,听起来仍旧是相同的心情,时间似乎不曾消逝,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生活难于期待什么。
我记得在昨天,今天总比昨天安排得重要,而今天我再一次把赌注压在了明天,但此刻同样一首歌唤醒了我的直觉——“未来也是现时的!甚至过去的许多方面也是现时的。”(列夫•舍斯托夫)生活的海面倾向于一种假设,被推上岸的多属没有规则的尘砂。每一次的假设仅仅是一种向现实转变,但尚未完成转变的可能性。
这像极了我此刻不经意所做出的尝试——在愁绪中寄托愁绪,最终备受双重困顿——以生活的观念抗争生活,永远不会超越生与死的界限。
12/24凌晨
相遇
米粉店里,隔壁坐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子手臂挂着黑纱,但看不出哀伤之情。米粉店太小,我们离得非常近,他们的谈话我听得很清晰。女孩子的外祖父去世,好像比较突然,女孩子说医生的死亡报告上写着“猝死”,女孩子说了一遍,男孩子接着重复一遍,女孩子问“突然死亡是猝死吗?”然后他俩开始研究这个“猝”字,其中还读成“卒”,俩人用筷子占着水在桌上写着,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像研究甲骨文,发现了其中新的音义。一番研究结束后,女孩子让男孩子猜她外祖父存折的密码用的是谁生日?男孩子想了半天摇摇头,女孩子很兴奋,“你想不到,我也没想到,存折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叫的米粉汤水很多,热气全跑到镜片上,顿时一片模糊。米粉很可口,但我却咽不下,喉咙里像被东西卡住了。我疑惑他们怎么可以如此轻松地谈论一位亲人的死亡?没有半点恐惧和忧伤?是我太过沉重还是他们太过轻盈?
我取下眼镜,眼前却是父亲临终时的样子,我发现模糊镜片的不仅是米粉的热气。父亲临终时我远在千里之外,之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那时的情景,像一个间歇性的强迫症患者。但那一切无法想象,尤其细节不能展开。半年之后我以为可以减弱这种想要去想象的冲动,但它在心底一触即发。那些气息和梦景般的声响总在难以预料的时刻在内心相遇。
死就是一次彻底的终结,没有解释的余地,怀想的余地,永远没有机会。但我时常有某种感知,父亲离开了我所存在的这个空间,他必然存在于我此刻所不熟悉的另一个空间,依然鲜活如我所熟知的往昔。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必然与他相遇以最美好的彻底的梦的方式。
12/24
那永远荒凉的呼喊抓住一张纯粹的嘴
街头似曾相识的面容突然撞进视线,车流如织,他在对面移动,来不及呼喊便是一个疾速的转身,背影难以确认,何况中间相隔一条奔腾的车河。也许是那个曾经熟悉的人,也许不是,在没有取得确认前,这只是被一些光线所牵动的假设。但假设已成为内心某些影像流动的幕布,那些流动寂寞而喧哗。之后就是莫名的失落。这经历难形于外表,我站着,没移动半步,没有摆动手指张开嘴巴甚至眨动双眼,但心正穿越漫长的时光和空间,仿佛奔涌的流水正在幽暗的洞穴翻腾。
阿!内心,我从不曾放松过对你的探询。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某场热烈的聚会中由欢快突然转变成烦躁落寞?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某人某个细微的动作或言语中张皇失措?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对街头拐角处的某个既胖又丑的男人频频回顾,而不是一个帅气英俊的身影?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某些人大加赞赏而对另些人大加反感却难形于色?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细密的词语之林不自主地抓住一些词汇不放,心满意足地似乎抓住了整片森林全部的意义……我无数次地在这些疑问中徘徊、苦思冥想,但仍旧不能把握你变幻多端的潮汐。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说,不间歇地表达,仿佛是从深海打捞不可见之物。我整天处身于可触摸和不可言说的欢乐与痛苦中,似乎就为向光芒和迷雾告别。
我聆听内心的声音,试图追踪它在不实际的阴暗之水中纯粹的绽放,“我让一种寂静诞生,我迷失在其中”我在一种被鼓动的激情中斗争,奔腾的被纠缠之词清楚地飘荡在头顶,然而那儿没有光的迹象,我只感觉到寒冷。
12/29
诗歌与夜
我想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书写一首诗,这如一种象征,也像某个意向,与忠诚无关。如果一生就是一首优美的诗章,生命所有的音色和足迹都将流动着修辞,我喜欢有修辞的生命,而诗歌是精灵在岁月的云朵里恬淡的呼吸,它所有的生息只与神启般的内心有关。
我在静息的夜晚读诗,在几个朋友的围炉夜话中谈诗,喧闹的街头突然在内心抓住一句诗行,鬼使神差地搞错了行至的方向,“一个连续的秘密的山谷状花朵”被心灵确认。而我却无法在某场聚会中聆听对诗歌高亢或深情的演说,那之中真正的诗意逃得很远。诗注定不能被作为旗帜,不能承担某种颂扬和非纯粹的挥霍,它是内心的神秘、完整的夜和古老美妙的睡梦以及不能愈合的焦灼。在内心之外,“一切都变成界限的处所”。
我长时间走着,聆听无数声响,仍旧没有完成一首能照亮自身黑夜的诗歌,我将持久地保持一种敬畏,“当我做梦时,当我前行时,当我抓住那无法表达的东西时,我醒悟,我跪下”(勒内•夏尔)。
一场浩大聚会所带来的缺失必须用诗来弥补,于是我进入——四月与沉寂——那位穿行在波罗的海奇异的航道中的“隐喻大师”,再一次拯救一个属于我的困顿之夜。
(附)
四月与沉寂
春色荒凉
绒黑的沟
在我身边爬行
没有镜影
惟一闪耀的
是黄色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着
像一把
黑盒里的提琴
我惟一想说的
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
如当铺店里的银子
——特朗斯特罗姆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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