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七)
刘晓萍
城
1
一颗病牙仍横在嘴里,伴我跨越城市的广场和地下通道。我的力量不足以避免它所布置的陷阱和忧患,我的舌尖触及它根部洞穴式的虚无时仍像一个谨慎的密探。
2
我的袈裟式的长袍与大头皮靴形成悖谬式的景观,在穿越红绿灯的人群中像一只脱化的老虎。我是兽群中的人类,将欲望锁在深闺。我的思想能杀死十只老虎,而我从来不敢涉足寂静的丛林。
3
我在飞驰的地铁中以静止的方式捧读一本诗集,一个时尚女人用她针尖式的皮鞋后跟击中我的脚趾,我必须迅速转身,不能再慢下来。讽喻的诗句是下一站将要打开的门。
4
我的双手紧握诗章,我的口袋里却塞满面包,我的肠胃总比灵魂容易饥饿。这令我不解,兽类中的人类难道不是靠思想活着?为了这个疑问,我走遍了城市的中心,试图拜访一位智者寻求解答,而沿途到处是手持破碗的乞丐。城市只不过是一个堆满杂物的盒子,鹰早已弃城而去。
5
街上拥挤着偷听者、窃笑者、道德监督者,密探、花痴、目光如炬的瞎子、风向观察员……思想是城中最深的荒芜。
2006-4-11
工作与时日
我不知道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在公元前9世纪中叶为什么将劳作与缪斯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在献给缪斯的序曲中开始了他劝谕人们要勤奋劳作的诗章。而这首长诗的中文版偏偏又取名为“工作与时日”。我多少对这个远古时代的异邦诗人有些敬畏,因为一种表征的物质性的生活在他那里得到了美的提升。
近日被反复折腾的项目,偏偏认准了一个具有诗化象征的主题,这着实令我为难。这个主题在过去的几年里被我所喜爱的诗人和作家心驰神往地提及过,昆德拉的小说、孙甘露的随笔、柏桦的诗歌。他们在提及缓慢时犹如逆着时光舞蹈,光从背面穿越,既有一种负重又是那样轻盈。缓慢是一种保持高贵的能力,在这样一个速度决定命运的时代。
我知道策划这样一个主题对于一个宣扬住宅文化而实际只是搞一些噱头的地产商业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秀。何况会认可这样一个主题的人们又在多大程度上明晰它的真正含义?在一个理解力低下的群体中,含蓄的美通常成为对美的反讽,人们需要直接,需要震撼、冲击,其实我们的神经早已被麻痹。所谓震撼只不过是在沙漠里滚动一块石头。我难以抵制尴尬,我希望传达一种美,但美受到阻隔,不是因为人们不需要美,而是人们的理解力低下,要求我以粗鄙的方式叙述美。时光、生活、缓慢,它们是多么优雅的集合,但在某些场域,它们注定不能被说出,一旦出生就意味着死亡。
我反复修改我的报告,直到它面目全非,直到它自己颠覆了自己,直到我觉得开始的那将被言说的美成为此刻的恶心,我再也没有兴致。意识形态难以交流,就像灵魂彼此不相认。人们为什么具有如此相异的灵魂?
我翻开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却看到他这样说:“如果你愿意,我将简要而又生动地为你再说一个故事,请你记在心上:诸神和人类有相同的起源。”
2006-4-14
春天,羊在山顶成眠
1
一个结在通晓的显眼之处,反射强烈。不知道它形成于何时?显然不可解,解的后果是溃散,连在一起的珠子将分落一地(有多少个历经岁月打磨的珠子必须串在一起啊)。结是阻碍也是关联,它让原本光滑的事物多了一处伤,但止于这伤。它的不可动摇性是因也是果。结缘于断裂和再次连接,在破碎的梦与幻化的梦之间进行的形而上的构筑。
2
身体右侧的隐疼风一般阵阵来袭,像某个靠声音传播的通知。但往往在第一时间被退了回去,只当是一种误传,没有书面通知前一切的讯息都是没有署名的信笺,一阵风将成为背后的残章,即便那讯息性命攸关。人是理性下被自己蒙蔽的蜗牛,在理性之壳中爬行。
3
某个遥远的影像恰似此刻不能流畅的气息。六只羊倒戈于逃之夭夭的车轮,倒戈于这个春天,倒戈于旷野,倒戈于一个孩童孤单的贫瘠之地,这是一个凄凉的背景。六只倒下的羊,一个凄然泪下的孩童——上帝的羔羊,一片翻开而干燥的土地寸草不生,风俯视一切掠过一切,生灵的境地何等相似。
4
表演若不是起源于舞台艺术便是起源于人们狡猾的八面玲珑。表演的最高境界是物我两忘,这是针对艺术而言。八面玲珑的人却是天生的表演艺术家,所以无境界之说。最高明的表演者戏也是生活,最拙劣的表演者生活时时都是戏,浓妆极艳也掩饰不了那双吐露主旨的饥饿双眼。舞台上的表演需要欣赏,舞台下的表演需要防范审慎。真理中的生活通常非常朴实。
2006-4-19
在路上
大概有半年没有听《尤利西斯生命之旅》的原声音乐。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分昼夜地反复播放,似乎只有这样形式上的反复才能理解其音韵中所深藏的踌躇、游弋、映雪般透明的思绪和哲学式的反复推敲。此刻,它被翻了出来,在这样一个春夜,我的眼前风雪漫天,一个身影在风雪中摇摆,天地间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和她的风烛残年。
我难以判断这是一段影像所留给我的记忆或启示?那个孤单苍老的身影在风雪中露出她微笑的温情,只为在寒冷中迎接她归来或不曾归来的孩子。历经岁月的风雪,她像一位智者、一个预言家,明晰世事的冷暖严寒,洞悉生命的微妙奥义。她多么像我此刻孤单的母亲,又多么像我已辞世的父亲。一个从苦难中走出的家庭;一些被光阴凝结的心事;一个遭受疾痼的孩子;一段盘结在心底的故事……凝结了、溃散了,都是一颗沉寂的心,燃烧着。
那些如尘沙般渐渐沉入河床的生活细痕犹如狼烟,犹如躲在院落里被摔碎的陶罐。那院落记录着生活的此岸阿,四季历历在目。人,你藏纳不下已碎开的瓷片,每一个棱角每一道块面都可能有蛰伏的锋刃。
这乐音犹如展开的帆、褶皱的窗帘、山岗上蜿蜒的小径、大海深处的寒冬……我在这乐音中徒劳地寻找,四周一片空寂,我的父亲在夜幕中忽远忽近。我踏着岁月的细纹,那些逝去的瞬间,只言片语游荡在记忆的长廊。我游移,拂平被风吹开的日子,我抑制不了这难以抵达的思念。对着空荡的街巷,每一条归路都在那里断裂。
2006-4-20
苍茫之间
一、小我的苍茫
拐了十几个弯,门连接着门,穿过大门是小门(门是一个奇特的意象),第5个胡同是我清晨所要到达的医院的门诊处。那是我所寻找的中心,在整个医院它只是一个角落。我将要进行的全身检查对我而言是一个庞大事件,它有可能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清晨掀开我体内隐藏良久的祸端?在不可预知的一生中出现某个重大的转折?
找一扇门进去然后从另一扇门出来,人始终不能具体描摹每一扇门的形状以及他背后的陈设、对此刻所隐藏的暗示以及对未来所埋伏的预言。即便我此刻所穿越的门和下一刻将要达到的门之间只有几步之遥,那种未知的、难以把握的苍茫感仍无限辽远。
如果这不是人的脆弱所体现出对未知的恐惧,那便是人的理性所繁衍的思虑带给生命的苍茫。就前者而言,脆弱的生命在生与死的疆界之中不会有人与蚂蚁的分别,就后者而言,思想是在历史的温情中点燃的烛火,它的能量、所发散的光晕、燃烧的长度受控于历史的气象、周遭的际遇以及思考的厚度。
辽远与苍茫更多的时候是生命的负重,思想是这种负重中的闪光。而思想的奇崛往往呈现各异的风景。
二、生命的苍茫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接短亭。”——李白
穿越医院那幽长的通道时,我的不可言说的掠过生命的片刻苍茫令我想起了李白的这首《菩萨蛮》,词章的空寂和苍茫充满历史的气象,青烟飘渺,群山连接着群山,归路难寻。词人极目茫茫原野,一股愁绪油然而生,黄昏的暮色注入帘幔,他空守高楼而思乡难挡(难道这仅仅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思乡?)。
千载时光虽过,而这种愁绪此刻从时光的甬道中爬上我的前额,漠漠的原野此刻已然换作如林的高楼,空立的阶梯已然人影如织,但归途依旧难寻(我到底需要到达何处?难道有真正地理意义上的归途?)。前时的景此刻斗转星移,但前时的苍茫仍是此刻的愁绪。人的心绪何等相似?人的思绪何曾改变?而古时的归鸟仍用一种姿势迁徙、飞翔(即便已然能够飞翔,这种天际之间为寻找归巢的飞翔难道不也昭示了一种生命原初的孤寂和苍茫?)。
词人站在苍茫的景色背后,从高处俯瞰一切,他内心对生命的苍茫交付于自然的苍茫之中,景是人,人亦是景。或者说景是一切契合生命的意象和暗示,而生命始终是那景致背后的如烟清影。
三、历史的苍茫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评价李白的《忆秦娥》:“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而当我在墨色之夜默诵这首词章时,我仍感到一种苍茫,在历史的气象和生命的阒寂之间蔓延。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请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妙龄的女子正处华年,而一个“梦断”尽显苍凉。春色依旧轮回如故,如咽的萧声却诉说着必经的寒冬。在巨大的不可悖逆的事物面前,青春华年也黯然失色。历史时常以其庞大的容量予以生命后盾式的关照和包容,而曾经奔腾不息的茶马古道也会声息全无,是不是有更为庞大的力量在生命不可触及之处设置场域?在辽远的时空中历史只是苍茫的记忆。哪怕曾经的盛世王朝此刻也只剩西风残阳下静默的陵墓。曾经的庞大此刻只有残垣断壁,不由令人黯然神伤。
历史只是时间长河中的水珠,它们奔流,汇入浩淼。生命不断地修葺沿途的河堤,试图让它们永不枯竭,试图保存最初的记忆,但记忆注定大部分化作云烟。人最终敌不过苍茫的奔流。
四、神性的苍茫
庄子在《逍遥游》中叙述了鲲幻化成鹏时天的颜色:“天之苍苍”。这种苍茫或说苍苍之色,类似洪水退尽时从挪亚方舟中探出头时看到的景象。苍茫之色似乎是带有神性的暗示,人因感到对生命的不可预知和把控性所触及的空濛恰巧暗喻了神的力量。这是一种奇特的互联关系,同时也正因为此人对苍茫的感触更加浓重,因为人永远不可跨越神的启示。
在朋友马休一首名为《暮色苍茫里》的诗中我读到了一种对苍茫类似神启的暗喻。
一只盔甲威仪的蚂蚁
在奥林匹斯山的风口
我那里及得上它的高古
——马休
一种反常态的视觉,一种反常态的逻辑,而它却如此具惊奇的力量。常态中的蚂蚁相当于人指甲中的微尘,人只要用其力量的千分之一就可以置它于绝境,常态中的奥林匹斯山是神的居住地,它本身就是人难以企及的象征。而这只蚂蚁却立于奥林匹斯山的风口!这多么惊艳。这只反常态的蚂蚁怎么会具有如此反逻辑的力量?没有别的不同,只因它盔甲威仪。这个意象到底指向什么?
人的脆弱大多受害于人的理性,人的理性让人有强大的思想,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了苍茫暮色(生命的不稳定性、受伤性)。一只蚂蚁不需要理性,如果它盔甲威仪哪怕是站在奥林匹斯山的风口它甚至可能具有神性。在此人所感受的苍茫恰巧显示了人因理性而产生的有限性。而这种看似反常态的逻辑却正好道出了一种我们所忽略的常态的想象。
神性的苍茫具有形而上的力量,不管这力量以怎样的方式呈现,他扬弃了墨守成规的感伤,呈现出明澈的清景。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写:“草原也还是辽阔/总是流逝在骏马的尾部//蚂蚁昂首阔步/翻过五岳三山”——马休
2006-4-24
影子以及秘密
我不只一次蹲伏在钢筋水泥围合的低矮的天花板下想着儿时的原野、山川和河流以及翱翔着归鸟的蓝天,我的静止的身体在蒙太奇般的剪辑中心潮翻滚。翠鸟掠过水面荡开的细纹在眼前涟漪阵阵,一头好斗的公牛以其褐色的肌体抛出矫健的投影,激起我对盛夏的无限怀念,知了正在枝头奏出欢快的乐章……我的豆蔻年华在乡村朴素而旺盛的鸢尾花的骨朵里盛开淡黄色的梦,抵达幽暗的城市。
城市生活没有色彩,墙体耸立,草木皆是人工,江河涛声萧落,星月无声。灯布满每一条小径,我们却再也找不到任何指示。城里灯影如织,太阳放弃了对抗,黑夜无限漫长。我保守岁月深处的印痕,它们在困乏幽暗的四壁中逶迤而出,宛如魔术师盒子里的隐秘,显现一瞥惊鸿。
普鲁斯特将他一生绵长的记忆写成跌宕长篇的文字时道出了文学的真相:文学其实是一场关于逝去时光的追忆之梦。那些记忆以符号学的征兆或深或浅地流淌在未来的入口,以“庄生梦碟”般的惊艳出神入化。那些记忆是黑夜里的魅影、阳光下的秘密,他们“山一程,水一程”蛰伏于命运的不可悖逆之处。
影子雷同于宿命,这是我不可言说的隐衷,宛如某位诗人终生不可摆脱的名词,穷尽一生的诗章只为寻找它背后所藏匿的真相。
我没有说出和不便说出的在梦幻般的海洋上飘荡,波澜壮阔的海面映照出它们的倒影,尔后沉入深不可测的内心,一只“蚂蚁”(它正是那个具有象征意义被抽象了的名词)浮出水面,某个隐秘正潜进遥远的空濛。我被自己的影子蒙蔽之后,被这样的诗句擦亮了眼睛:“雨渐渐大起来/窗外的空陶罐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蚂蚁越过乡村睡眠的耳朵的境界线/更远的地方更远更黑/更远的湖面一片沉寂”——马休《冬夜》
2006-4-26
一个奇妙的隐喻
经过城市中心下沉式广场时,一个小偷在背后拉开了我的包,在他得手之前,我迅速地转身,之后是相对的讶异。他因失手而讶异,我因阳光底下的掠夺而讶异,我们的讶异程度各不相同,但几乎同时以一种无厘头式的讽喻应证了萨特的那句名言:“他人就是地狱”。不安全感、距离感、以排挤开始的遭弃感、以自我为主体将对象客体化的对立处境也许是萨特说这句话的前提。而对于偷盗者和被偷盗者而言,偷盗是一种病,病理的特征显示了人与人的敌对和愤恨。
偷盗是一个危险的暗示,它的背后是侵占、掠夺和争斗,犹如沙漠对水的威胁。我由小偷想起萨特这多少有些怪异,也许这正好说明了艺术永远只是此在生活的某种投影,像土里的根之于苍翠的枝桠、山涧的溪流之于大海、隐匿的洞穴之于遥远群峰。我们总是略过泥土、溪流和洞穴而将目光落在庞大而醒目的事物上,可恰恰是这沉寂的泥土、无声的溪流、错综而隐蔽的洞穴揭示了关于枝桠、大海和群峰的原始意义。啊!哲学家不就是那个寻找原初真相的人么,驾驭一切事物的洞见。
生活永远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以遥远的面貌呈现它的模糊性。今天文明的头脑在重重藩篱中几近晕眩,每一条路都存在无数个分岔。我们自以为那些分岔的路口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却没料到它们只有一个终点。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是包括一切的整体,他不是由任何神或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按规律燃烧着,照规律熄灭着的永恒的活火。”(“规律”难道不是那条通向唯一的终点的唯一的路?)
我终日在人群中穿梭,方向感全无。我总隐约听到一支乐曲,似清泉叮咚似丝竹绢细绵密,从我的肩头飘忽而过。我的寻找仿佛是受它所牵引,片刻的明晰穿越混乱的街头在我的脚尖处开出淡黄色的小花,盛开一个奇妙的隐喻。
我的所思所想,飞越万水千山的梦之幻象正如那些无声的溪流最终汇入遥远的海,而许多时候我是孤寂地停泊在高山上的一面湖水。我的干涸或潮涨以世人难以预料的方式与遥远的深海相连。
2006-4-28
一首诗
我忘了我要去哪儿
在那花儿开败时间的路上
我出奇的遗忘症是想不起明天
——马休《坦途》
阳光从帘幔的背后爬进我的瞳孔时,梦刚好结束。我身上所悬挂的鳞片宛如被缩小的棱镜,一直照见暮色深处,时间正逐渐枯萎。
我仍旧在行走,街巷迷宫般地纠缠在发动机的尾翼上,我沿地面滑行,还是飞不起来。黑暗中的那一场梦正是此刻的投影,物象驳杂,拥挤地躺在寂静的深处,遥远的湖水荡开蓝色的波纹。
我穿越不存在的自己,像一只穿梭在城市中的寒鸦,“我的悲哀是我的豪华城堡”。我的行为像一个狂想症患者的羁旅天涯,城在我的背后也是我的尽头。
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逝去事物的幻象上,真实的经历就是那不曾拉开的帘幕,我的反复琢磨恰巧成就了一首受难的诗章,意外词语的组合是我的一生。我隐约听到一只遥远寒鸦的低语:“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2006-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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