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八)
刘晓萍
河水漫过我的脚掌
紫色的蝴蝶飞舞,是记忆中的那只,它翻飞变幻轻盈透明的双翅,它的背后躲藏着整座乡村。三十年后它来到我的面前,宛如一颗流星,巨大的光芒几乎灼伤了我的眼睛。
一座乡村就是一部寓言,在它泥土的绿色深部沉睡。它被无数次翻开,播种,掩上岁月的篱草,没有人真正获悉它深邃的内心。我从父亲暴突的青筋上触摸到一只易碎的钟摆和关于整座村庄安宁的秘密,仿佛蜿蜒的河水在我的脚掌上聆听它自己的歌吟。
那只蝴蝶来自我身体的内部,它飞翔的姿势犹如我梦中波纹荡漾的寂寞池塘,它的气息飘散着古樟的芬芳,它的停歇之地在稻场金黄色的草垛的尖顶,它所掠影的天空写满我前半生的自传。
一条长满水草的小河常年流淌着我的倒影。
2006-5-8
记忆在梦中醒来
云划过天空,将影子丢在地上。影子是一个关于被藏匿的月色之夜的故事。我在无月的夜中触摸到骨节的寒疼。而遥远的丛林中飘散着神谕。我的夜被切割成凌乱的纸屑,漫天飞舞,上面布满残存的诗句。
记忆一再被储存、修改,最后只留下梦一般的幻境,在潘得拉的盒盖下层出不穷。
父亲的猎枪扫射过的房梁在我的梦里坍塌。看不清眼睑的巨大身影拦着出口,我躲在深夜豆油灯的星火后倒挂惊恐的双眼,黑夜在蛇滴下的毒汁被中流传。我无法解释蛇的妖魅,它控制着无数个墨色之夜,同时在日光下不断闪现魔幻的鳞片。
这是一场无止境的意识流式的演变。仿佛我逐渐病变的骨节,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愈那一泻千里的溃殇。
2006-5-12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清平乐》
黄庭坚的这首伤春之词,在我初读来“结满丁香般的愁怨”,这般细腻、温情完全是一副女性的心怀。那丝丝绵密的情思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被捕捉、传达。一句“百啭无人能解”道尽了一种百转千回的怅然之绪。而“因风飞过蔷薇”则渗透着生命不可悖逆之处的花开花谢的皈依般的沉静,透一股淡淡的花香。
这种惜春更像是一个女人的孤芳自赏和情不由衷,独守深闺,却向往春色,女人是多么喜欢春天!苍茫中的寻觅无影无踪,哪里有内心与共的相惜之人?枝头的黄鹂在鸣啭甜美的歌,抑扬纷飞,好似饱览了春色,但有谁能明了那温情细腻的歌喉?这般痴情的臆想充满了女性化的柔美,往往女人的心事如春风拂过湖面,一轮轮地荡开细小的波纹。
突然想起黄庭坚的这首词并不是因为惜春,只在于回味那份从一个男人的笔端流淌出的柔美。在我看来许多时候男性与女性在思想上所存在的差异源于对待事物的心绪不同。可是,谁又能断定人奇妙的内心?春天,它的变幻和生机,娇媚与情态万种仿佛映照着女性的内心。
女人如花。这种形容多少体现了一个男权世界里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或者说主导者与被牵引者的地位。一部体现了三代女性悲剧命运的电影《茉莉花开》就将女人与花齐名。在我看来这多少带着某种隐喻式的暗示,花聚集了世界最灵动的美,但花期短暂。绚丽之极便落寞之极,芳香泗溢但终零落成泥。花开花谢是女人一生的写照。
《茉莉花开》中的茉、莉、花以不同的方式相同的悲剧命运轮回着三代女性孤单的生活。她们对待感情的态度惊人地一致,毫无顾忌地爱,天真地投入,宿命地接受现实的挫伤,最后无可逃脱地承担悲剧性的后果。不论时代如何变化,女人的心性不曾改变,对待情感的方式不曾改变,在情感中被动的处境不曾改变。
茉、莉、花们有始无终的情感仿佛觅春的孤雁寻找南方的天空。只是,寄居的巢穴从来就没有真正合适的屋檐,最终自由的飞翔成为毫无依附的飘荡。
如果女人果真如花她是否受到了悉心的关照?那花开的绚烂,花谢的落寞只怕从来走不出藏在其中的蕊。本来就是不同的生命形式,即便绿肥红瘦,谁又能将罪责加给行之左右的绿叶?问风吧,一切皆因风起。春是风,秋也是风,花开是风,花落也是风,风就是那个难解之迷。情感的秘密、寂寞的秘密都是风的影子。
寂寞如此浓重,如“风飞过蔷薇”。
2006-5-15
死,如何言说?
——读《殡葬人手记》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窗外没有任何声响,房子四周的灯火差不多都已熄灭。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分享受深夜的气息,安宁与波澜起伏。是阿!安宁的夜和不安宁的内心,这是怎样的对比?我照例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这是我将近一年半的深夜的必习“课题”。我想起我的父亲时总离不开那副樟木雕制的沉重的棺木。而我的母亲,她的身体在时钟的滴答声中夜以继日地缩小。我的警觉再一次促使我拿起了电话,母亲果然没睡,深夜里隔着千里聊了三十分钟,三十分钟里是尘土翻滚的生活。我感觉到累了,便让母亲早点休息。
实际上我仍睁着玻璃球般迟缓转动的双眼,我的手边躺着一本我不敢打开的书——《殡葬人手记》。夜是如此浓重。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说不上是刚刚在眼前晃过去的父亲,还是这本黑色封皮的书所透出的某种气息。我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还是决定拿起来翻几页。
显然我有些谨小慎微,改变了以往读书从不读序的习惯,从译序开始读。译者张宗子开篇就说了他看墓地的情景。这和我的经历是多么相似!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关注的是散落于山坡篱草丛生中的坟茔,每次坐在火车或汽车上我的目光都在搜寻那些形态不一,或简朴或考究的坟墓。一路上会不断比较各地坟墓的不同,据此推测当地人对待死者的态度。这种古怪的嗜好曾经一度让我自己感到惶惑。但不管我如何探究,坟墓始终是一掬略高于地面的被堆砌的泥土,他们默然无声。
殡葬人和诗人,就是此书的作者——托马斯·林奇。这个有着奇怪职业的诗人注定了他令人匪夷所思的某种言说,关于不可言说的死亡的言说。在没有阅读他的文本之前,我仍被死亡所震慑,深夜的阅读注定艰难。而托马斯的叙述正如一首哀歌:“如此说来,殡仪不是别的,我们在葬礼上所做的一切,乃是为了我们的生活免于寒冷,免于空虚和无意义,免于嘈杂的胡言乱语和彻底的黑暗。是我们表达惊奇、痛苦、爱和欲望、愤慨和狂怒的声音,是熔铸成歌曲和祈祷的话语。”
当他说:“说心里话,我觉得,那些在大学任教或在其他类似的高尚领域工作的诗人们,他们和殡葬师有何不同?不也是在生活、在爱与死中寻找意义和声音吗?”他作为一个殡葬师诗人拥有了一份比别人对死更具洞察的言说。诗人不也是寻求更多地了解生和死的意义?正如叶芝或庞德所说:“性和死,是诗人写作的唯一主题。”
我似乎清晰地找到了我对那些墓地无缘由关注的潜在动机,只是当此刻他们在深夜晃荡着篱草飘摇的黑色碑文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以为死者开始了他们的言说。仿佛梦幻,谁又能断定生者不是死者的梦?
我翻开了第一章:生死如梦。
时值严冬,大地冰封,我们先得把墓地烧热,才能让教堂司事开锄破土。米罗是周三下葬的。值得感恩的是,安放在冻土之下橡木棺中的那具躯体,已不再是米罗。米罗变成了他自己的理念,永久的第三人称和过去时态,米罗变成了他太太寝食难安的根由。我们在常见到他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他,我们习惯于他在我们中间,现在这习惯破灭了。他成了我们的幻肢,那只已经失去、我们却以为它依然存在的相依为命的手。
——托马斯·林奇《殡葬人手记》
我的之后接近黎明的短暂睡眠不断被自己惊醒。从书页里滚下来的字句依然十分清晰:“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并不偏重于一星期的某一天或一年的某一月,也没有哪个季节显得特别。星辰的运行,月亮的盈亏,各种宗教节日,皆不预其事。”而“死者一无所求。只有生者营营不休。”
2006-5-16
雨湿了天空
车窗在滚动的水珠中划过街道,灯逐渐升起来。一派迷雾。
当雨珠如注时,我所有的骨节终于以爬行的速度取消了关于雨水的预示。寒疼开始撤退。我触摸挂在窗外的水珠,拥挤的车厢在我的指尖滚动水晶球似的叹息——物像在自己的倒影中迷失。
电车在街道上潜行,如受伤的鹰在低矮的城头滑翔,如我疲塌的身躯匍匐在残损的帽檐。(帽子,它多么象形态不一的证件。)我似乎在期待某个事件发生,而我几乎无所期待。也许,没有一件事物可以确定,可以被预示,寒疼也只是它本身。今晚的乌云可能成为明天的朝霞。
爬上第三层楼时,在黑暗中闻到诱人的腊肉香,它迅速地从我的胃液中激起一股注入大脑的水柱,冲开记忆的阀门。雨如烟,炊烟袅袅,春草萌动,春燕绕梁,母亲的灶台边香气迷人,炉灶的火焰映衬出父亲笑弯了的眉。旁边围着几双流口水的眼睛,几乎望穿锅底。雨烟和炊烟同时飘飞,纱幔般环绕整座乡村,而苍翠的新绿分明在其中闪动。那时的季节何其绚丽,日子是布谷鸟舌尖的歌。
我的记忆以宽荧幕的幅度升起在遥远都市的一隅,幽暗的楼梯仿佛废弃的剧院。我在其中穿梭,以数花瓣的方式回味一闪即过的台词,而我的回味最终以默片的形态结束。一切已脱离了那个绚丽的季节。苍老和死亡剥离了影片的声响和色泽,只有那些跳动的黑白影像难以被割裂。
电车嘎然而止,熟悉的站台水流成河,仿佛我记忆的潮水漫出眼眶,一派迷离。
2006-5-18
面对辽远,我伸开手掌
清脆地打着漩涡,向深处蔓延,风拂过四周轻扬的水花,在整个湖面荡开花瓣一样层层叠叠的细纹。我伸出手,如水中捞月,风从我的指缝间鱼贯而出,深沉的合唱升起第一段高潮,在半空中飘散云霞一般的咏叹。
乐音在静谧中回荡,在夜的湖面,在我心的湖面,涟漪阵阵。
乐音在我四周飘荡的神秘力量宛如一面魔镜的幻化,我的心为之倾覆。难以抑制的躁动等同于静息式的心灵瞭望,我上升、沉入,明亮的山坡和洁净的水域,我伸开的手掌滑过精美的褶皱,如同洛可可风格巧妙交错的蕾丝花边。我从精巧的结构中看到音符密密麻麻贯穿我全身的脉络。
长笛像密集的木纹梳从我的发丛穿梭,琴键的弹跳划开一个决口,女高音的咏叹直入云霄,然后像天上的细雨飘落我的喉咙。夜由此无限静寂而辽远。
无需说出它的名字,这只是一段旋律,任何名称都是虚无,除了缠绕在心底那个结实的变奏。
乐音如风,在辽远的天空下强调着梦幻般的迷人之处,散开又汇合。
2006-6-4
风吹声动
绿色的药囊停留于我的桌面,丝绸反出光,浓烈的药香从桃形的绸缎中持续外溢。我与它如此贴近,从柔软的外部感受它的形状和色泽,以及棉花糖般的松散结构,是的,“药香”,使我沉溺,自主或不自主的沉溺,我忽略了它的苦涩,或者说我此刻只触及了它的迷香。
我的记忆就是一只药囊,悬在我的头顶。当我用手抓住一只结实的药囊时,我记忆的上空正摇晃着无数只,色泽鲜亮,无影无踪。
我的乡村以灵异的表情一步步向我逼近,狮形的高大豺狼正立于村口的稻场,三个拿着象牙的外乡女人,仿佛吉普塞女郎。她们在我的眼皮底下拉出十几条白色的幼虫,预言我将必然遭受眼疾,甚至双目失明。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所有的蜻蜓都已结束他们为期整个夏季的飞翔,我站在被晚霞染黄的暮色中,孤寂衰微。
石奶奶在她不足六平方的小黑屋里唱着歌,她的歌声宛如即将冬眠的青蛙,正在跟蛇玩最后的游戏。某天夜里,几只猫一样大的白鼠爬上了她的床头,她再也没有起身。她在一片起伏的山坳中,在清澈的池塘旁永远停止了她的歌声。她像一朵干枯的牵牛花再也爬不上阳光下的支架。我从此不敢注视那间已经坍塌小屋,它成为满池春水的一枚花圈。人离开了,像空气一样没有声息。
我的禁地太多,我一直绕行,而我依然在它们四周匍匐。
老牛蹄下的花蛇和夏夜的繁星一道沉入我的记忆。我该如何筛选?那些归途中的黄昏,那些青灰色的黎明,那些颤抖的静寂以及月夜下的儿歌……它们仿佛深夜中黑屋子里老牛的眼睛,发出幽蓝色的光。
我被一群疯狗的嘶叫惊醒,仿佛我强迫症式的梦呓,我正行走在记忆的坦途。
岁月转换得太快,我却从没有长大,躲在一座乡村四季的背后,我的一生将永远是那个四季。一棵被闪电一分为二的老樟树就是我一生的风暴,我看到雨过天晴后,纷纷倒戈的白蚁,它们的尸骨宛如一阵风。
200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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