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三)

刘晓萍

望乡

    一天快结束时,想要和母亲说说话的心思异样强烈。凝视着窗外的寒冷和寂寞,想这会母亲该睡了,便只好收起拿电话的手。冬天还是如期而至,母亲房舍周围的猫头鹰不知是否会惧怕寒夜?我不希望它夜夜啼鸣,在空旷而寂寥的乡野它的鸣叫格外阴郁,我怕它惊扰了母亲的睡梦,让她只能独自枯坐至天明,怀着聆听父亲声息的幻觉。

    父亲没有母亲那般坚强,远遁而去,去得突兀和令我措手不及,我还有许多的问题没有弄清楚,需要向他提问,可他却不再作任何回答。母亲依然坚强,却令我心焦,像每次离去时顺着蜿蜒的山间小路滴下的泪水,前面是踏出去的路,身后是母亲孤单而瘦弱的身影和持久的遥望,泪流到地上又从脚跟爬上脊背,背脊寒凉如冰。

    穿越千里之外,我分明看到母亲满头的华发,坐在午后的秋阳下,那副椭圆的眼镜和一双穿针引线的手,如花的笑容从两片薄薄的红嘴唇里跳出来。一些类似传奇却真实无比的故事同时也从那两片薄薄的红嘴唇里流淌出来,其中就有她衣锦宠荣的童年,尔后只能成为母亲漫长一生不可复制而不断追忆的往昔和在日后困苦的生活中聊以自慰的幻梦。我总漫不经心地听着,望着夕阳发呆,似乎我的生活在遥不可及的天际,如今,我离母亲是如此之遥远,那些故事只能成为我不断追忆的佐证,却发现只有母亲才是我恒久的故乡。

    11/19

二十二时的玫瑰花茶

    一只透明的玻璃壶,四只像蜡烛底座的袖珍型玻璃杯,当褐色的液体从长颈鹿般的透明小壶嘴里流到小杯里时,花香四溢。那未经盛开的花骨朵还来不及沐浴甘露,就已成为我在深夜独自畅怀的歌咏,但依旧贡献它所有的芬芳。

    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尝试,在帘幔紧合的四壁之中制造一份现代都市人都熟知的“风雅”之趣,夜果真由冷寂转变成甘甜。是否这也是生活的魔法之一?我求证而不得。

    这会儿,我对“魔法”这个词汇情有独衷,也许它直接的起因来自某部影片。现代影片最大的魔力就在于将一个不可想象的甚至疯狂的世界活生生地呈现在你的视线之中,鱼龙混杂,声色震荡。你能否接纳是次要的,主要是那份世间所有的形容词都阐释不了的刺激和惊奇。

    我的心脏在某些时候尤其脆弱,如果在120分钟里连续看到几十辆豪华轿车火光迸溅,某个长得像搞行为艺术的人手举冲锋枪所向披靡,一幢巨型建筑甚至整座城池瞬间烟飞灰灭……我会感觉死亡的速度需要用光速来计算,我将因承受能力的极限而呼吸困难。正因此,我对好莱坞的许多大片望而生畏,但举目四顾却发现好莱坞的风格已不再是好莱坞的专利,人们的效仿直接而迅速。

    不过好莱坞的《哈利•波特》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例外。“魔法”是所有玄妙的中心,它在我的记忆里是小学操场中央那个拿针线穿破自己舌头像缝衣服的高个子男人,直到现在我还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隐秘。我醉心于影片中那根毫不起眼的魔术棒,用力一挥世界瞬时声色变幻。它的神奇像我在深夜泡开的玫瑰花茶,气息弥漫展开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11/20

风平浪静的海

    一本书翻至第101页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突兀而激烈,除了我的名字之外其它都没有听清。我本能地惊悸一阵,在一个时段中我的沉溺式的漫游于这声呼喊中突然中断,顿时出现空白、茫然和慌张。几分钟之后,我将自己从一个真实无比又虚幻飘忽的世界中抽出,抬头望着窗外,从26楼看出去,整座城池在尘土之上的部分异样凝重。

    我似乎立于海岸线的边缘,那些起伏而拥挤的建筑宛如停止起舞的浪花,在我的脚边延伸至天际。而在一个平面之下,翻腾的所有喧闹是海底的波澜壮阔,我是如此熟悉又本能地疏远,就如我深情地向往着海的辽远和广袤又拿捏不好它光怪陆离的内心而不敢涉足幽深的海水。

    离尘土最近的那一部分就是生活的样子,我总试图架一座桥跨越尘土最浓重的气息,只是往往力不从心。这在长期的孕育中成为我内心的一个情结,所以我喜欢在摩天大楼上看外面的世界;喜欢临空而设的落地玻璃窗;喜欢看城市20层楼以上的部分,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海。

    11/21

是什么在记忆里令我黯然神伤

    帘幔外的世界于想象中丰满却不能只依赖于想象。当我合上双眼准备收起所有感触的枝蔓时,一条蜿蜒前进的软体动物又开始从我的墙壁顺沿而上,直到窗口的缝隙。它带着难以驱散的鬼魅之气,在我熄灭屋子里所有灯光的瞬间从我的内心开始蠕动。

    我的睡梦无数次被惊扰,从一个遥远的夏季昏暗之夜开始无限延伸。当母亲提着颤动的灯火走近时,一条偌大的蜈蚣正盘坐于我的膝盖,恐惧在母亲的眼神和我的喊叫之间传替直至最后昏厥。尔后,它从数不清的足部开始蜕变成光滑的软体一直在我的夜晚如幽灵般出没,击碎整夜的静息。

    所有的恐惧都与夜晚有关。我十岁时所乔迁的新居也打上了黑夜的烙印,说书人的鼓声还未落下,那条比我短不了多少的花蛇滑过堂屋的八仙桌沿着地面来到我的视线之中,像一个妖媚的精灵。当它成为父亲铁锨下的冤魂时,我的脑际都是不久前从母亲那听来的关于蛇和幽灵的故事,我由可以触摸的恐惧陷入到一种不能描述的巨大荒芜之中,恐惧漫无涯际。

    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仔细聆听,窗外的点滴声息都是巨大的轰鸣和深渊,一个布满各种脸谱的旋涡在我眼前高速旋转,极度的惶恐让我再次拥被而坐,摸索,开灯,环顾四周,打量屋子与外面接壤的裂缝,一切在光线投射的那一刻复归安宁。

    那个修长的布满各色花纹靠毒液击溃人体的东西是我摆脱不去的心魔。它不由分说地出现在无数个脆薄之夜,成为记忆中的一滴毒汁,扼杀了我的安眠。

    11/23

我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

    随手翻开一部诗集,绵长的诗句在胸口盛开,如十月的芙蓉。夜正如残菊般等一片星光的天空。诗是我生活中秘而不宣又肆意奔腾的光芒,温暖了无数个廖无声息的暗夜,也许这是我为生活所要留存的最后的幻影。

    晚上回来时,恒隆广场正在搭建巨大的圣诞树,而那个莫名其妙跑到中国来的圣诞节还有足足一个月,人们已经在筹备一个月之后的狂欢。我每天必须两次从两端穿过恒隆广场,我的身影每天必被它昂贵的橱窗所分割,而我从没有一丁点欲望窥视它饱满的奢华,那里有一掷千金者的无限风情。我从它的外面经过看到一片燃烧的街景。

    恒隆广场飘散而出的香水味有一种魅惑的气息,几个老迈的行乞者围着正在搭建的圣诞树仰望,目光暧昧而迷离。尔后他们的碗伸向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人们的面容是相同的表情——厌恶和冷漠。黑夜注定了一种分界,一道透明的门用音色编排了决然相反的黎明和黄昏。

    我将诗集翻至第76页时,一天正好结束另一天刚刚开始。几行诗句下有我多年前阅读时留下的痕迹——“我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我看到梦想河源者/处身于死地/在黑暗里,一只手探入隐密的泉眼/一个人为一种幸福殉葬”——陈东东

    11/24

用整个灵魂去爱,而把其余的留给命运

    与梦魇的斗争在醒着的灵魂和沉睡的肉体之间进行。我每天都想用臭鸡蛋砸向他们脑门的手持高音喇叭的收购旧家电者,再次以80分贝的音量将我从这场战争中拽出,我浑身的骨架开始松动,而窗外的阳光出奇地鲜艳。

    错失了清晨的日出后我再次捧起纳博科夫的自传——《说吧,记忆》,在词语浓密的森林始终跳动一个精美的幻影。电车在行至一千米后频频脱轨,矮小的女驾驶员在穿梭的街道上像夏日水田里的蚂蝗上下扑腾,上午十点的车厢都是一些行动不便的年迈者,我在他们中间坐立不安,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阳光从建筑的缝隙中投射到街道,变成大大小小没有规则而残缺的多边形。

    我很想从半路退回,走一条与每天固定方向相反的路,那里全由彩色的灯球组成,长满胡杨和松柏,每一条幽深的小径都通向一片辽远的开阔地。这是我每天坐上同一路电车后的欲念和假想,只是在还没有实施之前每次都事先跳出一个结果,摆在生活的当口真实而惨烈,我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和电车一起轰鸣。

    书签所在的位置有句话异常醒目——用整个灵魂去爱,而把其余的留给命运。

    11/25

灵魂需要像身体一样舒展

    喝完第三壶茶,整个屋子变得温暖。今晚的茶可以浓烈些,直到每一个墙角都注满茶香,不用担心明早的班车和接二连三的提案会议,可以无所顾忌地享用一个周末狂喜的长夜。

    从剧场出来时,夜风穿越衣装直吹进灵魂,寒冷从眼眶里渗出,似乎有所牵扯又几乎无所凭依。剧场的中心被一个叫阿曼达的澳大利亚女人所占据,娇美的面容,神采飞扬的肢体,以及两片妩媚生姿的薄薄的红唇。我在她出场的几秒之内便毫无原由地喜欢她,她说话时的眼神,略带磁性的声音和每引导完一个动作后漂亮的一计响指,充满柔和舒缓的节奏。

    这场表演带有实验性,他们的演出更像是呈现一个教学和感知的过程,而他们的核心是让每一个表演者按照自己的想象或“梦境”来舒展自己的身体,或说用身体的语言来呈现内心的隐密以寻求灵魂的舒展。

    听从内心的律令,不效仿,不照本宣科,不人云亦云,让自己做自己的导演,我想这是一个表演者至高的境界。我看着他们如瑜伽般自由缓慢的身体和呼吸,传达瞬时梦境时的奇特节奏,仿佛看到灵魂的影子抖落一地,然后在整个空间自由飘飞。表演只是一种呈示,而梦是一个可以无限拓展的音韵。

    梦境的每次细微的颤动都有灵魂的影子,那里有每一个个体无法详叙的全部隐密,我们不断在日光中收紧灵魂的丝线,有些梦在内心生长并溃烂,直至声息全无。我们过分依赖于生活和生命的规则,灵魂寄居于微小一隅而时常屈膝而行,而身体只不过是灵魂短暂的过客。

    我在中场时听到一段异样低沉而甜柔的呓语,仿佛是灵魂脱身而出后的寻觅。哦!灵魂可以选择充满尊严的流亡并统治它的空间,但灵魂总在生命里燃烧,如一支支孤单的蜡烛。

    ——
    我呼喊你时,你能听见我吗?
    我触摸你时,你能感知我吗?
    我注视你时,你能看见我吗?
    我梦见你时,你能梦见我吗?
    ……

    11/26

影子、偶然和可能性

    不能入睡,看蜡烛在一个微小的容器里燃烧,变成无形的空气,仿佛在聆听自己的生命分分秒秒地流失。消失并不比孤独可怕,如果一叶扁舟必然淹没于海洋,挣扎只是一个过程。

    我总像在做一场无止境的梦,梦境里有一些身影晃动,都似曾相识,但不能近距离触及。在某一个时段中,我似乎抓住了牵动生命活跃的丝线,但就在用力的一刹那,线分崩离析。原来梦境中重叠着梦。

    深夜里我对身体消失后的灵魂归属问题想了很久,但答案总不能统一,只有脑海中飘荡着几个带有神秘色彩的镜头,而蜡烛的火焰跳动的节奏让我不敢长久注视。在父亲离去3个月时,母亲说她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父亲站在她的床前,我似乎在深夜关窗的瞬间也看到了父亲的身影,难道他的灵魂跟着我来到了他从未来过的遥远都市?难道他是想来看看我的生活?我有几分恐惧和惊喜,我的生活不足以安慰父亲的灵魂,但我希望他能看着我是怎样努力在生活。

    心房的一侧在每一次呼吸时总会产生痛感,能与之缓和的事物在深夜极其匮乏。所有的人几乎在相同的时刻进入各自的梦,会同时醒着的人完全只是偶然。我已习惯了没有可能性的存在,等待一次奇迹比等待孤独的终结更加绝望。我含眉低首,守着一个寒凉的静夜比企盼一个温暖的黎明更加真实。

    11/27

黎明跨过门槛,风停了

    错位的时光几乎不能被叙述。如果无可避免的流浪在羽翼未丰之前到来,那便是一次赤裸的冰面滑行,速度和方向都将在无形而巨大的寒风中失控,尔后便是一些部位的断裂,一些感觉的遗失。遗失并不等于麻木和忘却,而是在记忆中锤炼隐忍。

    有一段漫长的岁月,我总在黑夜和黎明交替的时分聆听同一种声响,由远渐近,由近渐远。时间在一秒里被我分成六十等分,每一个等分都是不合常规的飞翔。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见到过日出?它好像总在地球的另一边升起,然后在我的生活里降落,降落前染一片猩红的狰狞。

    我的白昼属于我苦难的弟兄,我的黑夜属于风和失望的所有的线。至今没有被我所证实的现实成为母亲的每一个黎明和黄昏,而我用臆想制作了一块透明的玻璃,相隔而望,成就一份隐忍的安宁。

    夜愈深我的思绪愈繁复,好像每一根神经都被打开,那些已成为现实和即将成为现实的事物都是这些神经里的血液,反复流动,相互挤轧,最后我迷失于其中。“而我们的港口/用黑色的胶泥筑成。没有一艘船/在那儿有光的迹象”——伊夫•博纳富瓦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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