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六)

刘晓萍

子夜的呼吸
   
    五年前的唱片封套已经被水黏合在一起,拿在手上只是一些因过分相融而成为碎屑的纸片。找它是想起了一个人——林觉民——那位情深意切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齐豫以其空灵之声以他妻子的名义唱出了一首题为《觉》的歌,遥祭那位赤胆忠情的英雄。听这首歌时我并不知道那封诀别的家书,只沉浸在齐豫凄婉空寂的歌声中,其中分明有丝丝的怨,怨那不经商议的诀别和冗长的思念。而深明大义的壮烈听得令人心痛!当我一遍又一遍沉浸其中时,夜晚的呼吸是垂泪的沉浮。
    五年后的今夜再次想起这首歌是因看了郎咸平教授在清华的演讲,结束时他提到了林觉民。他用他自己的语言阐释了林觉民家书的大意:“我今天上战场去送死的目的,是希望天下有情人能像我们一样继续恩爱下去,因此必须要有人跨出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就是今天我林觉民的赴死。”郎咸平教授说林觉民是他信仰的英雄。耳旁没有那首空寂之歌,但仍旧令我垂泪。也许在郎教授的心中他自己就是那个以赴死的心念必须跨出第一步的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
    我以一个普通百姓的情怀近乎感恩式地对一位学者的言行报以热泪,似乎不太能让人理解,但我真的只能以泪水回赠,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匮乏、荒诞和不可理喻。到处充斥着欺凌和谎言,衰弱和纸醉金迷,我们是多么渴望良知能回归人的内心,是多么期待一些有力的声音为最贫弱者振臂疾呼。当一个有力的声音以赴死的信念(或近乎赴死的信念)为最贫弱者代言时,除了热泪还能说什么?而中国大地“学者”如云,你能看到几个人的良心?
    那些以学术、权术谋私利者像是急着赶死的蝇蛾,毁坏了干净的光明,那些能看清一切方向和恶习却守口如瓶的人被称为中庸者,他们守着精英阶层的话语权独善其身,而大量在底层贫弱的百姓曾经都是他们的祖先。夜必然是聚敛了一块最黑暗的泥浆封住了许多人的胸口,心逐渐转变了颜色。原本是必然的事物如今必须以感恩之心对待,因为他难得?
2006/2/6
   
悬于弦

    封闭的空间,同时像一只漏斗、一座迷宫的入口,它只是一些梦中的围墙。我奔跑,但仍在原点,四周是相同的岩壁。难以描述那个依附于我侧影,她像一个两性人,将我的头颅分成两半,窥尽其中的欲望与哀愁,黑色的夜和潮湿的黎明。
   
    一千次被想像的演变,在石头击打水面的片刻成为笑谈或永远的遗落。我成为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是一种命运或解不开的神秘。
    2006/2/20
   
    螺旋状的云朵淋湿了雨水
    结构最为严密的地方总有其事物的隐情。如果一座破败城堡的地下隐匿着一座曲径分岔的宫殿,我只能说在我们命运所不及的地方存在着关于命运最为严谨的逻辑,以及彩色玻璃片般的悲剧和奇迹。
   
    我试图探索过生的线团和死的可能性,事物和生命都在其列,实际上我陷入了一场偏离本质目标的斗争。日光的背面是无际的虚无。
2006/2/23
   
风吹拂一切

    我以为空旷的夜可以成就我含而未露的诗章,于是我在整个黑色之池中周旋。我看着临面的空镜,眼睑无比忧伤。
   
    我知道一切已成为内心的隐情,就如交错的街道突然找不到出口。
   
    莎士比亚的悲剧只在于事件的结果上,他的腔调全然一副婀娜多姿的神情,词语瑰丽奇异,像一个操纵皮影戏的老手,对人变幻莫测的内心了如指掌。今天看宁瀛的《无穷动》首映式,她说她将镜头对准的是人的内心,作胃镜式的观察。我想这点老莎士比亚在几个世纪前就这样做了,而且细致入微,这谈不上什么前卫或先锋。
   
    人从有了意识和情感就得经受自己波澜壮阔的内心,在所有复杂的情愫中《圣经》十戒中的恶性也许一样都不缺,正是那些东西被敏锐的莎士比亚所了解于是成就了他的戏剧。必须关注我们的内心,这应该是对生命的审慎。我们的内心千百年来都是如斯杂陈,会不断更替的只是跟随时代所增加或删减的呼应此在的情感及其反应。
   
    整个时代的历史中个人历史同时也是一面镜像。当岁月的流痕轻擦布满褶皱的前额,我们无法和自己的时代脱离干系。
   
    我所感兴趣的仍是“情感”悄悄潜入我们灵魂的瞬间,到底施展了怎样的魔法?以至于成为我们好恶的唯一主宰。也许那是一场关于心灵的疾病。因为我们始终难以把握自己的欢乐和忧伤,悲愤或热情以及那些滑过心房的蛛丝马迹。
2006/2/28
   
美丽与哀愁

    初中三年级的伤寒一直潜在。遇到适当的时机它便遛了出来,十几年仍旧是那副强调,在肺里、心里长它的藤萝。
   
    那一年的雪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漫漫山丘成为一个巨大的冰人,那一年我正处于妙龄,心里装着盛开的百合,如雪般洁白剔透。怎么能有外面的世界与心里的世界是同一种色调,纯洁得那样统一?我最终没有解开少年的迷惑,只是惹了一身伤寒。我倒在母亲古老的嫁床上,熬老了两只黑色的药罐。
   
    如今还能听到那时日夜的咳,几乎呕出肠子,从此那侵染的寒意再也没法脱身,没有痊愈的良药。
   
    离开出生地,母亲不在我身边为我熬制治疗的汤药,我尽量避免再次遭遇伤寒。好在再也没有那样扑面而来的白色雪花,没有呼应内心色调的统一的世界,只是风显得异样猛烈。我的伤寒时而应风而出。
   
    我始终没有找到一副根除的良药,也许它已成为我内体的一部分,就像美丽与哀愁。
   
    深夜,我的梦为我继续另一种生活,他真实无比,但在日光中悄无声息。偶尔我几乎分不清哪一种更忠实于我的生命留痕?夜其实是白昼,日光照耀着繁星。
2006/3/14
   
修辞的肇端
——读诗偶记

   
    夜间,我随手拿起一本诗集,一个或两个,甚至一群身影开始在书页间浮动。我在进行梦游,他们是我梦中的主角,没有任何事件,他们清晰耀眼,时空的隔膜只是形式不同的修辞。我清晰地听见召唤,从镜子的另一面传来。这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继续了十几年的游吟看来将要继续几十年,穿透我的一生,犹如某种顽疾。可这是怎样一种幸福的顽疾啊!
   
    我端坐于暗夜触摸言辞从我的肌肤划过,宛如肖邦的夜曲在琴键上洒落。而受惠的心悄无声息地收纳柔润而闪亮的珍珠。满了。他们相互安慰、触及,仿佛行板到快板的过渡。提到嗓子眼了,我是该让他们自由滚落?至少我得仔细端详一下它们的形态和色泽。黑夜里,他们在闪亮。
   
    这就是我想要捕捉这些微妙言辞的初衷。我想在每一次穿越他们奇妙的房间时仔细聆听那寂静的壮阔波澜,我拣拾飞舞的浪花,“长空晨星照耀”。
2006/3/17
   
Here I am

    我断章取义地截了一个连贯叙述中的一句,就如清晨睁开双眼时仅抓住了整个梦境中的一个侧影。“Here I am”——此刻,我在——这是唯一明确的,他是流水着附于此经的河床的生息。
   
    “歇脚的旅店远得无法抵达”(彼埃尔·勒韦尔迪)这句诗行曾经令我消耗掉整整一个黑夜,伴随着痴迷般的焦灼和一意孤行的迷茫。而此刻,它在午后的光线里变得衰弱,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暗示,恍恍惚惚,“我对面的一堵墙开始后退。”
   
    言词难以捉摸,诗章难以捉摸,而内心蓄满一去不返的流水。
   
    时光总是将我们抛在身后。除此,一些曾经浓烈的情感,一些执意追慕的思潮,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人……都成为流水历经河床的声息,飘然远去。有什么是值得肯定的?除了此刻?未来充满了假设,过去因模糊的影像也充满了假设,一种被储存被反复斟酌的假设。正如彼埃尔·勒韦尔迪的诗句“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假如他欠起身?夜降临时,假如他哭起来?假如他不喊呢?我还以为看见他了,这将是结局。”
2006/3/18
   
一些光传来

    这一刻,仍旧是在病榻上最后时日中的父亲,他枯黄的面容、毫无光泽而深陷的双眼、被病痛折磨而无法舒展的干燥的前额……他的最后时光将是我终身的隐痛。我始终困惑于他在最后时光中的所思所想?我试图平静或耽于揣度,一切在喧腾中化为乌有。
   
    我的悲伤也只不过是生之喧哗,而人在大地上的影子不停地在夜晚滑落。
   
    仍旧是勒韦尔迪,他的诗句就是我此刻的痛楚的泪,那么坦诚而激烈,直接指向原初的虚空。“墙从我站着的人行道上远去/虚空生成/不再有土地/而滚动的波涛/是一曲战歌”“墙”这个奇妙的隐喻在存在本身是如此矛盾地对立着,它既是阻隔又是存在的依附,它的存在成为排斥虚空的前提?此刻,“墙”对于我仿佛演化成舅舅为父亲写的挽联:“天惶惶兮,一颗泪珠一条河,洒也波波流也波波。地茫茫兮,几多情绪几多悲,生而恢恢逝而恢恢。”
   
    一切都在有限的疆域内汹涌,词语是这之上的唯一闪光。
   
    我是何其悲观地乐观着!而勒韦尔迪仍然洞悉最终的真相,在他这里无所谓乐观或悲观,只有如铁的陈述,闪着理性的光而寒冷坚硬。“在我消失的那个点上/万物熄灭/甚至再也没有地方/来接纳我遗下的词语”
2006/3/23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