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上的木屐》


张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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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下起细雪。
    朋朋欣喜地站在落地窗前看窗外。
    蓦地,他看见阿丽独个站在花园当中跳舞似的,抬头望着天,伸开双臂一圈圈旋转,任凭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
    朋朋觉得,此时的阿丽真是很美。
    朋朋戴上绒线帽,系上围巾匆匆下楼。
    “阿丽!阿丽!”他欢蹦乱跳,从楼梯上就开始喊,奔向花园。
    花园中忘情玩雪的阿丽,听到他的声音,停止旋转,回头望着他。
    朋朋向她笑,她似乎没反应。
    于是,朋朋学着她的样子脸朝天,张开双臂旋转。
    阿丽不屑一顾,扔下他走了。
    朋朋错愕。
   
   
    卫生间,朋朋吃力地搓洗自己的衣服,阿姨进来:“朋朋出去一下,阿姨用一下卫生间。”
    朋朋拎着湿漉漉的双手走到外边。
    门被轻轻掩上以后,他听见阿姨湍急的小便声。
    过了一会,阿姨开门走出来。
    朋朋跟阿姨说:“小妈妈,你跟妹妹谈一谈好吗?我管不了她了。”
    “谈什么?为什么管不了她?”
    “她现在长大了,很多事情都不跟我说了。”
    “是吗?她是不是有了自己的朋友,不爱跟你玩了?”
    朋朋点点头,“我怕她跟不好的人在一起……”
    “你发现什么问题了?”阿姨认真地看着他。
    朋朋浅尝则止,回避开:“她都快不跟我说话了。”
    “是吗?要不要把她叫来,当着阿姨的面,你们谈谈?”
    朋朋连忙说:“不用,不用,其实也没什么。”
    阿姨正要离去,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稍加辨认,便知是阿丽。
    阿姨又询问朋朋,无声地用口唇读出“要不要”几个字。
    朋朋连连摆手。
    阿丽停在亭子间门口,没有进屋,好像知道背后有人看着她似地,回头往上看,刚好看见自己妈妈与朋朋两人默默无言看着她,心里兀自惊慌。
   
   
    雪后初晴,弄堂里一片银白。
    由于白雪的耀眼,花园里的树木都变黑了。
    朋朋一个人在花园里滚雪球,滚了一会,大胖头鱼跑来,二话不说跟他一起滚。
    雪球越滚越大,朋朋说:“可以了。”
    两人停下来准备垒雪人。
    忽然有人喊:“太小了,还不够,再大一点!”
    朋朋回头,原来小胖头鱼一直在一边观看。
    两人继续滚雪球。朋朋一边推雪球,一边不住地打量大胖头鱼,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朋朋说:“够大了,滚不动了。”
    大胖头鱼说:“再弄个小的,做头。”
    他独自去做小雪球。
    朋朋环顾四周,一片静寂。
    “奇怪,今天……他们怎么不出来玩?”
    大胖头鱼找了两块黑乎乎的石头,试着给小雪球安上眼睛。
    “他们一定去什么地方玩了。”朋朋说。
    “他们去偷东西了。”大胖头鱼说。
    朋朋一惊:“真的……还是你猜的?”
    大胖头鱼不置可否。
    “他没叫你?”朋朋又问。
    “我不敢去……”大胖头鱼说,他显得忧心忡忡:“我跟他撒了个谎……我说妹妹生病要人照顾……他一定不相信,我惨了……”
    说着,大胖头鱼不安地望望篱墙外。
    朋朋说:“你应该一整天躲在家里。”
    大胖头鱼点点头,补充说:“不是一天两天,他们常去偷。”
    朋朋疑虑地看着他,“你偷过吗?”
    大胖头鱼吼了一声:“没偷!偷又怎么样?”
    他滚着雪球,不知不觉已把小球滚成大球,两个人无法把这个“头”安到一直坐在那里的身子上去。
    于是,他们把“头”砸开,改小后再安上。
    做成的雪人脑袋扁扁的模样十分可笑,两人看了哈哈大笑。
    没笑几下,两人都笑不出来。
    “你还是去房间里呆着吧。”朋朋说。
    听了他的话,大胖头鱼很没劲地退出雪地。
    表面上看,朋朋一早上忙着堆雪人,其实他一直心神不定,关注的是花园一角老桑树上的木屐,那双木屐在雪后的黑白世界里显得比任何时候更突出。
    朋朋拿起早已准备好放在一边的竹竿,那竹竿头上扎了一个铁钩,轻轻向老桑树走去。
    当他举起竹竿伸向木屐时,明显地感觉到退出雪地的大胖头鱼又来到了他身后。
    “不要,朋朋,不要……”大胖头鱼轻轻说。
    “没有人……”朋朋说。
    “有人没人一样,他们知道是你干的。”
    朋朋想了想,举起的竹竿不由得放下。“你是专门监视我的吧?”
    大胖头鱼摇摇头,否定得并不明显,“没有……不是的。”
    “那么你来,你把它弄下来!”朋朋说着,把竹竿一送。
    大胖头鱼没接,“朋朋,没有用,你来我来都一样,都算在你头上。”
    “你以为我怕吗!”朋朋突然咆哮起来,“我不怕他!不怕!”
    朋朋说着,举起竹竿发狂似地击打树枝。
    树枝劈劈啪啪地响,剧烈地摇晃起来。
    大胖头鱼担心地抬头望着桑树上的木屐。
    费了很长时间,两只木屐终于先后落地。
    朋朋捡起木屐,运足力气扔。两只木屐划出一样的弧线,先后飞出花园。
    朋朋口中呼呼冒着白汽,斜了一眼大胖头鱼,好像他所做的全针对的是他。
   
   
    朋朋挎一个竹篮,买了油盐酱醋从街上回来,见八号外面停了一辆吉普车,许多人拥在门口看热闹。
    他心里不由得一紧。
    人丛骚动,三个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公安人员押着大胖头鱼的爸爸出来,直接上了吉普车。
    警报可怕地响起来,吉普车飞快地驶离。
    望着吉普车消失后的弄堂口,朋朋惶惑。
   
   
    八号里,朋朋手执一根绳鞭抽打陀螺,独自玩着“抽贱骨头”的游戏。
    他看见一些大孩子急急忙忙往弄堂外跑,便出门去看。
    他看见阿毛哩哩,便问:“出什么事了?”
    阿毛哩哩边跑边说:“快去看女阿飞,最漂亮的女阿飞!”
    朋朋听了,脚不由自主地跟着跑。
    跑到弄堂口,感觉到整个马路有些骚动,人们三五成群,都匆匆忙忙往一个方向赶。
    朋朋正要跟随人群去,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朋朋,你过来!”
    朋朋回头,是戆百灵,他站立在自家门口,朝朋朋丢来一个严厉的颜色。
    朋朋立即感到不祥,跟他进了屋。
   
   
    戆百灵的家低矮昏暗,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臭味,令人窒息。
    “我问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戆百灵说。
    朋朋被他问傻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把鞋子脱了。”戆百灵命令道。
    朋朋忐忑不安,脱了鞋。
    “把袜子脱了。”
    朋朋稍微迟疑,也照办。
    “把袜子塞在自己嘴巴里。”
    朋朋听到这个命令颇为吃惊,手里拿着袜子不知怎么办,他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
    戆百灵不说,严厉地喝令:“听到吗!塞进去!”
    “你不要听信别人挑拨离间,我没做什么事……”
    戆百灵眼露凶光:“从来没有人敢跟我犟。”
    朋朋害怕了,把袜子一点一点塞进自己嘴里。
    戆百灵这时候开始说话了:“你做过的坏事,自己心里有数,我不要你回答。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教训,要你记记牢。”
    说完,戆百灵照着朋朋的左腮重击一拳。
    朋朋眼冒金星,耳发啸鸣,只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鲜血从鼻孔中流出,他感到透不出气,便取出口腔里的袜子。
    戆百灵随手扯了条肮脏的毛巾扔给他,“擦一擦……可以走了。”
    朋朋用脏毛巾擦拭,好像口中鼻中都有血,擦也擦不完。
    “滚出去!”戆百灵吼了一声。
    朋朋用袜子捂住鼻子,急忙走出他家。
   
   
    从昏暗的房里来到室外,一阵头晕目眩。
    朋朋看见,不断的还有人往一个方向跑,去追看女阿飞。
    朋朋迟疑了一会,竟随着人流去了。
    他跟在几个小孩后边奔跑,不断追上走得慢的人。
    穿过一条马路,转个弯,他看见了长长的追看队伍的箭头:
    两个女阿飞走在一边,追看的青少年们隔着马路走在另一边,假装行路,不快不慢地尾随着。
    有几个不懂规矩的人跳边跑到同一面的街沿,想追上去看个明白,结果被女阿飞身后充任保镖的两个男人揪住头发教训了一顿。
    朋朋走在几乎与女阿飞平行的位置,一眼望去,两个女阿飞个头高高,穿着奇异的呢子大衣,白净的脸上好像化了妆,触目惊心的是鲜红的嘴唇。
    卡车和公共汽车减速行驶,驾驶员纷纷侧目观看,马路上行人越聚越多。
    朋朋觉得这两个阿飞,一个不像中国人,明显的是个混血儿,是人们追看的中心,另一个要逊色一些,好像很眼熟。
    他加快多走几步,穿过马路,挨近了看,不禁大吃一惊,那混血儿旁边的竟是自己的姐姐水水!
    朋朋一下子发呆,他从来没发现水水竟如此美丽,她们两个奇装异服走在马路上,如同画报上的明星,很不真实。
    脑子正乱乱的想着,感觉有人奔来抓他,就是那两个保镖中的一个,一把将他抱起。定睛一看,原来也认识,就是那个洞洞眼。洞洞眼穿着风衣式的雨衣,浓浓的眼眉,很是英俊,正冲他笑。
    洞洞眼发现了朋朋歪肿的脸,说:“哟,面孔怎么像只踏扁夜壶?被什么人吃了生活是吗?”
    朋朋忍不住,竟当场哭起来。
   
   
    回到家里,从客堂间走上楼的时候,朋朋想好了惩罚大胖头鱼的方法。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听了一会胖头鱼家的练琴声,才把大胖头鱼叫出来。
    “什么事?”大胖头鱼走出房门,抬头看着楼梯上的朋朋。
    朋朋向他招手:“上来。”
    大胖头鱼疑惑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大约上了十来级,来到朋朋跟前。
    “听好,”朋朋学着戆百灵的话对他说:“你不要跟我解释,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说完,突然用力双手一推。大胖头鱼猝不及防,整个身子仰面朝天向后倒去,重重地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大胖头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声音,最初给人感觉好像昏死过去,令朋朋一阵心悬,后来手脚开始动弹,呻吟着:“冤枉……冤枉……”
    朋朋朝他吐了一笃口水,转身回家。
    虽然周身热血沸腾难以平静,但真正震撼他的是回到家里,透过落地窗看见,老桑树光秃秃的树桠杈上,那一双被扔掉的木屐又悬挂在原处,黑乎乎的,像两只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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