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上的木屐》
张献
六
一个白天,朋朋在父母的床上睡觉,厚重的窗帘紧闭着,阻断了室外的阳光。
闭眼睡着的朋朋,手在裤裆里摸索,他摸到一团冷湿。
他的手从被窝里拿出,睁开眼,看那冷湿的液体,滑腻腻的。
房门喀嗒一响,朋朋转头,看见阿丽轻轻走进屋来。
阿丽望着床上的朋朋,说:“我过来好吗?”
朋朋不知她什么意思,正犹疑,阿丽走来,竟直接钻进他的被窝。
两人并肩躺了一会,阿丽说话了:“以后,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朋朋不解。
“以后,我不能叫你哥了。”
朋朋还是不解,问:“为什么?”
阿丽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朋朋似懂非懂,点点头,可眼睛里满是疑问。
阿丽一只手在自己裤裆里摸,摸了一会,伸出来拿给朋朋看。
朋朋看到她的两只手上满是鲜血,大吃一惊。
“你要看吗?”阿丽问。
朋朋不知道她会给他看什么,心里疑惧。
“不看,以后就看不着了。”阿丽说着,慢慢掀开被子,把衣服往上撩,往上撩。
朋朋知道她已袒露胸部,便侧脸去看。
她的胸部,隆起一个小小的乳,就像肥胖的小孩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隔了一会,阿丽放下衣服,仍然静静地躺着。
朋朋很紧张,始终不知道自己该怎样。
“你妈妈带你去看医生了吗?”朋朋后来问。
“她说不用看医生。”阿丽说着,哭了起来。
“痛吗?”朋朋着急地问。
“不痛,一点不痛。”
朋朋跳下床:“到底怎么啦!”
阿丽眨巴眼睛,不说话。
夜晚,朋朋打着手电领阿姨走上顶层阁楼。
开了门,两人都被屋里的臭气熏得倒退两步。
灯光照见阿姨戴了个大口罩,她手里拿着脸盆,冲进去就把奶奶床上的垫单抽出,三下两下替奶奶换下了内裤,然后逃也似地跑出来。
阿姨在楼梯上喘着,一口气说:“这事情跟我无关!以后你们自己想办法……都怪你爸爸,他害了你们!以后你们要自己洗!所有的东西自己洗!懂吗!”
朋朋轻轻替奶奶关了门,跟阿姨一起下楼。
白天,阿丽一个人扒在自家窗口朝外看着。
朋朋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
“阿丽,看见我的木拖板吗?木拖板不见了!”
阿丽没吱声,仍呆呆望着窗外。
“喂,问你呢,看见没有?”
阿丽头也不回,举起一根手指,指着窗外,告诉他她在看什么。
朋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棵老桑树,一树绿叶。与平常不同的是,树下有几个小孩,一直不知疲倦地抬头仰望着树上。
朋朋跑到花园,树下的几个小孩马上散开,他抬头一看,不禁热血冲顶:他的那双木屐已被人劈开,挂在高高的树枝上。
朋朋愣住了。
稍顷,决定爬上树去摘取。
他刚攀上一级矮桠,就听阿丽一声尖叫:“哥,不要动!”
回头一看,阿丽在亭子间窗口,向他挥手示意。
朋朋再望别处看,只见小鱼钩隔着墙,率领一帮少年正用弹弓对准他。
小鱼钩板着脸警告:“朋朋,这棵树不是你家的!所有东西都是国家的!”
朋朋再一看,小鱼钩的身后,站着戆百灵,正对着他笑,想是一种威胁吧。
朋朋不理会他们,继续往上爬。
不幸,劈里啪啦一阵乱响,弹弓发射了。
朋朋感到一阵锥心疼痛,身上多处被击中,一把没抓牢,竟从树上摔下来。
一瞬间天地倒悬,腾起一篷泥灰,花园里的景色模糊了。
八号里的孩子们全都挤在胖头鱼家,拉严窗帘,埋头看书,一动也不动,十分安静。
小胖头鱼从外边逃回来,惊叫着:“快来呀!快来!”
朋朋等丢下书,跑出去帮忙。
客堂间里,已经跑进来的小胖头鱼用力推住门,不让后边的追兵进屋。
大家一起从里边用力,把人挡在外边。
外边都是些小孩,齐声叫骂着:“介许多萝卜轧了一块肉,血红,血红,一块红烧肉……”
里边的人尴尬地由他们骂着。
朋朋抄起一根拖把,猛地开门,冲杀出去。
小孩们鬼哭狼嚎一哄而散,朋朋追打了一阵,退回来。
不一会,外边重新聚集起人马,一些大孩子也加入其中,很有节奏地唱着。
“八号里的乌龟——王八——蛋!”
“八号里的乌龟——王八——蛋!”
“八号里的乌龟——王八——蛋!”
朋朋不敢再出击,示意大家退回原处看书。
看了很长时间书,大家都有些厌,屁股坐不住了。
朋朋注意到大胖头鱼,他好像一直心神不定。
“我有件事要问你们。”朋朋说,“我的木拖板一直放在家里的,你们有没有看见谁进来偷?”
众人摇摇头。
朋朋瞥一眼大胖头鱼,大胖头鱼眼皮一跳,埋头看书。
一直掀开窗帘一角往外张望的小胖头鱼突然惊叫:“不好了,他们进来了!”
所有人一下子站起,来到窗口张望。
果然,院子里一片喧嚷,戆百灵带着二十多个人跑进花园里来。
朋朋马上冲出去,指挥伙伴们拖了一些柜子凳子去顶住客堂间门。
忙完了,大家却发现来人只是在外嘈杂,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朋朋透过窗玻璃朝外张望:戆百灵的人马全部集中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好像准备练习摔跤。
大家松了口气,但很快被外边的喧闹声吸引。
草地上,外来的青少年中有许多穿着士林兰“线裤”的,他们依次上场,向俨然以擂主自居的戆百灵挑战。
戆百灵明显炫耀地以不同花样的摔跤动作,把挑战者摔得人仰马翻,激起阵阵掌声。
八号里的孩子们发现,围坐在草地上的观众,竟然还有女的。
戆百灵摔累了,便当众脱衣,衣服脱去的一刹那,围观者一齐发出惊叹:戆百灵长了一身结实的肌肉。
朋朋注意到,表妹阿丽看着戆百灵,完全呆住了。
傍晚,朋朋靠在椅子上看书,阿姨来到他家,递给他一个《购粮证》和一些钱。
“朋朋,买二十斤米。”
朋朋没抬头:“等一会。”
“等一会就打烊了。快去。”
朋朋不作声。
阿姨不满地:“你不去就我去,可我走不开。”
“等一等,天马上要黑了。”
“为什么要等到天黑呢?”
朋朋望一眼窗外暮色四合,放下书本。
朋朋肩上搭条白色洋米袋走出客堂间。
半明半暗的花园石阶上,朋朋发现大胖头鱼一个人闷坐着。
他低头看去,发现大胖头鱼干噎着,好像刚刚哭完。
朋朋:“怎么了?”
大胖头鱼一边抽抽嗒嗒,一边骂骂咧咧:“妈的,打……打我……”
“为什么事?”
大胖头鱼答非所问:“也好,家里的事情……跟,跟我没,没关系了……”说着,他站起来往家里走。
朋朋出了花园门,沿篱笆墙走,走到老桑树下,忍不住停下抬头看了看。
衬着发亮的天光,他清楚地看见自己那双木屐,还高挂在枝头。
警惕地四下张望,总觉得篱笆墙后面躲着人,他没多停留,继续走路。
快到弄堂口时,他被一阵杂乱的铁器碰击声吸引,偷偷斜眼看去,二号花园一段破败的篱墙,稀疏的竹篱后,戆百灵那一伙人,光着油光闪闪的上身,正在呼哧呼哧炼着杠铃、石锁之类。
朋朋还看见,小鱼钩等尚未发育的伙伴也在里边。
他只当没看见,顾自离去。
在弄堂口,朋朋第一次看清了戆百灵一家的面容。戆百灵一家全在户外吃饭,俗伧的父亲母亲,七八个兄弟姐妹,从发育成人的,到刚会落地走路的。
当朋朋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全都看着他。
朋朋坐在沙发上,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上一摊微黄的水迹。
楼上响起久违了的脚步声,他似乎有些吃惊。
听了一会,他突然起身,跑上楼去。
阁楼内,那个植物般的奶奶竟然起床了,她拄着拐杖练习走路。
朋朋看了发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你想吃什么吗?”他问。
奶奶停下来,看看他,没说话,继续练习走路。
朋朋穿着父亲的大皮鞋,踩着楼上奶奶的脚步,模仿她弯腰走路的样子。
走了一会,他挺起胸膛,开始模仿大人背着手踱方步的样子。
他欣赏自己映在镜子里那不伦不类的大人相。
这时,楼梯一阵乱响,小胖头鱼奔上来,惊惶失色。
“朋朋!我哥哥叛变了!”
她拉着朋朋来到阳台落地窗前,往下看。花园里聚集了戆百灵一伙,仍旧在练习摔跤。
果然,大胖头鱼已在人丛中。
“我叫他不要去,他偏要去!好啦,现在跟流氓在一起了!”小胖头鱼说。
“人家会要他吗……”朋朋说。
楼梯响,阿丽也上来朋朋家,透过窗子看楼下。
只见混在人丛里的大胖头鱼,正有意往笑得正欢的戆百灵身边挨,一副不要脸的谄媚相。
小胖头鱼咬牙切齿:“你看,多不要脸,想讨好人家!我希望戆百灵打他一个耳光!”
阿丽却说:“我真怕人家不要他……”
花园里,大胖头鱼磨磨蹭蹭,已经挤到对他视而不见的戆百灵身边,他假装被摔跤场面吸引,夸张地挥手为想象的一方鼓劲叫好。
小胖头鱼看了,痛苦地呻呤。
戆百灵身边的小鱼钩注意到了不速之客,他与阿毛哩哩一阵交头接耳,便向大胖头鱼移动过去。眼看在接近,打横里窜出一个人,拉着小鱼钩来到场地中央,练起了摔跤。
大胖头鱼终于紧挨上了戆百灵,他跟他一起笑,跟他一起拍手,好像整个是他的一个随从。
猛然间,小鱼钩被那人扛了起来,一个过肩摔,扔到了地上。
嘭地一声,小鱼钩被摔得半死,躺在地上半天不动。
四下里顿时有些紧张。
“装死!”戆百灵突然大吼一声。
小鱼钩闻声,手脚一动,挣扎着爬起来。
霎时掌声大作。
大胖头鱼情不自禁鼓掌,他没想到,戆百灵鼓掌时还连连拍打他的肩膀,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根本没看出来他是谁。
朋朋、阿丽、小胖头鱼都很惊讶。
一阵欢呼,场子里气氛更加热烈,大胖头鱼竟然被人推到场内,要同戆百灵过招。
朋朋等人简直看呆了。
被推上场的大胖头鱼抓头挠耳陪着窘笑,想推已无法推脱,硬着头皮面对戆百灵。
戆百灵与他周旋两圈没动手,突然一个闪电动作,把他摔了个腾空。
小胖头鱼看不下去,带着泪音跑进卫生间:“该死的!他要被人家弄死了!”
话音刚落,阿丽叫起来。
原来被摔在地上的大胖头鱼,立即爬起来,出人意料地玩了个侧手翻,博得一片彩声。
朋朋轻轻叹了口气,退出不看了。
卫生间里传来小胖头鱼的嘤嘤哭声。
朋朋拉上窗帘,不让阿丽继续看。
阿丽不从,索性跑出落地门,到阳台上去了。
“找死啊!”朋朋硬把她拖进来,“你站在外边,等一会他们矛头转过来,正好对准我们!”
阿丽悻悻回到房里,心里颇不服气。
“这不是坏事。”阿丽下楼的时候对朋朋说,“我现在出去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扔泥巴。”
“你敢!”朋朋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后,突然觉得自己实际上非常虚弱,也就无力去阻挡她。
他听着阿丽的脚步一步步下楼,然后,在楼梯拐角处停下。
一片静寂。
朋朋害怕阿丽的脚步继续往下,他等待着,近乎绝望。
还好,脚步没有下楼,进了亭子间。
朋朋终于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朋朋被一阵又一阵的哄闹嬉笑声吵醒,睁开眼,四周暗幽幽的。
他站起来时身体有些飘忽,摇摇晃晃,来到落地窗前。
眼前一阵眩晕。
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阳光斜照过来,朋朋看见摔跤手们叠起高高的罗汉,大胖头鱼等大个子充作底座,顶端是小鱼钩,他攀援棕榈树而上,伸手眼看要采摘到一包棕榈籽。
四周的人有节奏地喊着加油。
朋朋头脑一晕,他看见阿丽竟然也站在人丛中,手里提着大胖头鱼的鞋子,非常投入地喊着加油。
朋朋瞬时感觉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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