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与弥合之中的惊人一幕

孙孟晋

    “谁是谁?”当罗杰·沃特斯在上海的音乐会继续发出这个疑问时,生的困惑不是解脱了,而是重新在空中凝固。

    有人称他为战士。

    关于政治压迫与人类的窘态,关于爱的各种深层的诉求,“月之阴暗面”究竟是什么?压力与挣脱?时间与空间?而这一次在现场,我们的身躯被声与光组成的复合体完整地穿越了。我们也许根本不是被感动,而是被打败了——是一种非常欢欣的接受。

    人最大的快感总是借助于外力的,这个62岁的老头,其实是一个艺术与现实双重的心理分析家,以及最抒情的真相揭露者,他在他的内心制造了不规则的齿轮,让我们有了一次极为震撼的滑行。

    这是一场被精确计算过的音乐会,现场演出和大屏幕Video播放的高度统一令我们呼吸紧促,我们的五官包括更隐秘的东西一起被带走了。


生的恐惧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罗杰·沃特斯这次的巡演是从2006年奏响的。去年夏天,我在爱尔兰的库克和他的音乐会擦肩而过,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告诉所有中国的摇滚歌迷别错失这一场。以前,我们从各种DVD或者录像带上领教的摇滚声光效果的盛宴,都不及这次的来得极致与大气。

    平克·弗洛依德的前期歌曲大都有致幻力量的,而这次尽管按顺序完整表演了40多分钟的《月之阴暗面》,我都要说音乐会的一大特点不是致幻,而是政治。可能是罗杰·沃特斯移居美国的关系,他那把音乐手术刀直指的是布什,而不是布莱尔。在上海大舞台的“上空”游动的那只充气猪也涂上了“现在弹劾布什”的字样,可惜的是,这只模拟政治猪没有出现在夜空里,而是在容纳8千人的室内。罗杰·沃特斯在其他国家一再试图把这只猪“放飞”,当年平克·弗洛依德在设计专辑《Animals》封套时,一只40米高的充气猪成功地从伦敦机场飘飞到肯特郡。作为这只充气猪的设计和版权拥有者,罗杰·沃特斯这次没有机会给予它“自由”。

    现场是在表演“Sheep”时,放出充气猪的。在《Animals》里,还有一只帮凶式的狗,俨然是奴役者与被奴役者之间的机会主义者。充气猪身上只有一行巨大的中文字:“你可以重写历史,但不能改变它。”以及一大堆英文,卡夫卡、腌猪肉、统治、解救……我懒于去想其实一目了然的象征意味,因为这世界不只是猪和羊这两种动物,不只是压迫与反抗的关系。

    罪恶一直是新鲜的,而赎罪却是陈旧的。

    “谁是谁?”这样的疑问里包含着断裂与错综的人世状态,就像再去发问“谁是平克·弗洛依德”一样的无意义,乐队也有来世的,那时断开任何过往的细节都将轻而易举。看到在最新的访谈里,罗杰·沃特斯后悔1985年离开乐队之举,并感叹如果再给他机会,关于乐队之间的怨恨,他都将“闭嘴”。一个写出“Eclipse”意念的人,他的消匿感应该是将内心枷锁衬在蓝天白云里的,我相信罗杰·沃特斯曾经的斤斤计较并不代表着他的为人虚伪,而恰恰是深重的困惑和纵身一跃的灵逸生长在一起的缘故。

    乐队也是政治。也惟有在时间的推移中,人性的光芒才照射进去。我甚至要说这是一张被心灵之花常年微闭的政治的脸,皱纹里夹杂着被控制与反控制的辛劳,他的嘴唇在蠕动着生命印象与生存哲学。平克·弗洛依德成员的艺术学校的背景,使乐队的音乐披上幻觉上的外衣,其实,他们尤其罗杰·沃特斯的表达就是人生,就是一个放大的人在星球上的处境。

    大概我们都过多地描述了《迷墙》的创伤感,成长里的痛楚与惊恐的记忆被无限化为一张贪婪的嘴,一头巨型怪兽,一个战争狂人,和一堵挡在每个人之间的墙。感谢上帝,让我们看到一个老年版的《迷墙》的述说者和抗议者。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夸张,他甚至让那些象征意义过于集中的投影离开,闭着眼唱前一句,又睁开眼唱后一句,遇到“妈妈,我应该去竞选总统吗?”这样的句子时,眼神里露出半夸张的不屑。他就是这样控制住个人的情感交点,而用一台完整的现场表演传递着绝对强大的情绪。

    伤逝的部分被过滤了,控诉的形体动作也是被控制的,即使在抵触我们内心柔软处的经典曲子里,他也不挥霍激情。最有力的东西总是在沉默中挥发,这样的话,我们即使感到受了很大的诱惑与吸引,感到我们的感动基因在发酵,却无法在那样的艺术与有张力的演出中找到入口。

    罗杰·沃特斯是摇滚史上少数能把吉他抒情和人声悠扬结合得完美的人之一,清澈里隐隐透着牺牲感,宛如被折磨后的人生在迸发前的徜徉。

    在这台几乎完美的音乐会上,政治是符号,是坚硬的;而人性的故事却是具像的,是弥漫的。


时间在历史的年轮里走过

    “我想去太阳里,” 罗杰·沃特斯这样的述说是真实的,这个一辈子过多地生活在阴影里的歌者没有往昔伙伴大卫·吉尔莫那样漂亮的嗓子,而在现场,他嗓音上的沙哑却有一种被扭曲过的诗意,每每在浅吟低唱处一笔勾勒出被伤害的样子。

    也只有在“Set the Controls For the Heart”这首全场相对抽象的曲子里,三位女伴唱双手合十,萨克斯手走到前台做出点奇异的漫游,漫游里包含了机趣、隐晦与幻想,严格说,这是早年罗杰·沃特斯被首任灵魂Syd Barrett牵引下写的。大屏幕出现了已逝的Syd的照片,以及早年乐队嬉戏与张狂的印记。大家开始以为进入了缅怀的篇章,而当唱到“记起你年轻时,你闪耀如日”,罗杰·沃特斯禁闭双眼,作一种灰色的冥想状——那是对Syd的歌颂吗?人类的友谊在我看来是被长期美化的,因为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那四个曾经越做越大的平克·弗洛依德当年对Syd也几近残忍,人是刻骨铭心的动物,也是遗忘的动物。

    大家都知道“Shine on Your Crazy Diamond”是专门写给Syd的,而“Wish You Were Here”则是给更多人的。但在现场,大家一定在“Wish You Were Here”里等候着Syd。一大堆感动涌了上来,可怜的我们还是摆脱不了世俗的感动,在那一刻,我内心的谷地翻卷着什么,有些冲动是无需克制的?我注意了大屏幕——最后出现了红色的花瓣和一个小男孩的背影。这个意象是和我们被打动的感觉是对应的,但那个小男孩不是Syd,是罗杰本人。

    就像出现在现场的不是真实的Syd,而是罗杰·沃特斯心里面的,以及我们大家心里面的Syd。

    罗杰·沃特斯的母亲情结是奇特的,企求和埋怨相搅混着,他在唱《母亲》里“妈妈,他们将把我投向火线”那句时,喉咙是颤动的,伤痛的记忆令这个老者微微打开了什么,我想起了他的一句话:“我的内心像一朵花在开放,述说着人性的沟通。”紧接着是三位女声的和声,她们突然暴露了母性的一面,而且是闪光的。

    上半场,人们因为充气太空人和“平克猪”的出现,分散了些许的注意力。心灵是苦的,而眼花缭乱则是苦难喊出声时的晕眩,在罗杰·沃特斯的现场,我们必须把通感放大,把体验部分集中。大家后来都在讨论“Fletcher Memorial Home”开始时大屏幕上的Video,墙壁上出现了斯大林、萨达姆、金日成、拉登、里根的照片……墙壁的颜色不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红,而是21世纪初的灰黄。

    而我更记得的是“Southampton Dock”的Video,是一片大海,一艘船安静地驶来,安静到令人联想:人类可以不需要政治,但人类肯定需要大海。

    下半场的演出(安可的部分例外)是完整的概念,这时你发现演出场地的四周都吊满了音箱。立体声的时间与空间的漫游,《月之阴暗面》在太空里,在历史的车轮里,在人脑的机械感中被大段大段地演绎着,我们也开始释放着想象的转盘,但完全是被动的,被动到飞机的轰鸣,钟声的鸣叫,收银机的搅动声都拟人化了,而那些针砭社会的歌词却成了物品。这是一场在“记忆的游戏里的癫狂”,这是一场在“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奔跑,这也是一场“钱是空气”的虚拟,这更是一场在太空里的“浪费时间”。

    “好好生活,高高飞翔”,乐队成员轮流演唱着,尤其是“The Great Gig in the Sky”里的女声,逼着把我们兴奋的神经麻醉。

    到了返场的时刻。先让我们注视一下罗杰·沃特斯的乐手,年纪大一点的吉他手Snowy White是1976年为平克·弗洛依德现场演奏的老合作者,他曾经在1990年“墙”倒下时弹奏“Comfortable Numb”;那个年轻“左撇子”Doyle Bramhall二世来自美国,他是传奇吉他手Steve Ray Vaughan的乐队Double Trouble的临时成员;萨克斯手Norbert Stachel来自德国……

    不知道罗杰·沃特斯为什么那么喜欢小说家卡波蒂,卡的名言是他继续前行的某个理由:“我的成功并不足以让我满足,我们仍然需要看到那些失败。”他还在读小说,读的不是《在路上》,而是科马克·麦卡锡的《路》。一个对狩猎有罪恶感的人,一个对自由能闭起眼睛的歌者,我们无论如何要永远记住他最后给我们的力量。

    当全场起立高唱“我们不需要思想控制”的时候,压迫了人生几十年的苦与甜,分不清终极目标与世俗羁绊的满足与焦虑,爱和恨……所有的所有都被大合唱的洪水冲走了,到了最高潮,还有把头颅放到断头台上的冲动。

    这一夜,我们心甘情愿地待在罗杰·沃特斯释放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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