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阔与深厚之间,我们被呼唤

孙孟晋

造物的目光专注于敞开者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黑夜里,去朋友的琴行还琴。这把缺角的电箱琴在48个小时前还在马木尔的手上,近300个年轻人盘坐在地上,或者在黑暗的椅子里聆听。

    在城市里,流浪的冲动是有限度的。不会弹琴的我背着一把琴,尘埃飞扬的大街像一条河。这样的河没有诱惑,没有命运,只有往事。

生命之树,何时入冬

    聆听“IZ”(哈萨克语里“足迹”的意思)的现场,是2004年里感到最幸福的事情,尽管我们还只驻留在四月晚春。

    一直很喜欢史诗,因为执迷地觉得史诗能让人安静入棺。不同的民族在这一刻是相同的,即使在歌唱的途中恸哭的里尔克,和他那著名的现代史诗《杜伊诺哀歌》。

    在筹办“IZ”的演出期间,专门去查找哈萨克很有名的史诗《阿克萨克·克兰》。可惜只见到吉尔吉斯的《玛纳斯》。尽管写的是中亚民族游牧祖先的共通命运,但我还是喜欢《阿克萨克·克兰》的那个故事——国王的儿子死了,国王禁止消息外传,把熔化的锡注入知情者的嘴巴。但突然出现了一位弹冬不拉的民间艺人,将整个事情用冬不拉弹了一遍。

    如果我能见到那样富有诗意的史诗,我一定会贴满多伦路美术馆(“IZ”上海演出的场地),贴满大玻璃窗后面的夜空。让美术馆外面的轻轨延伸到开花的冰天雪地,让美术馆里面的人们枕在文明的草原上醉去。但我想“IZ”的灵魂马木尔不会赞成这样做,这个在新疆东部长大的哈萨克族人一定会说——我们的音乐会将那里铺满的。因为中国哈萨克人聚集的地方到处是歌声,到处是草原上的冬不拉与天空里的微笑。

    “IZ”演出后,在他们暂住的旅店里喝酒到天明。是想听听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的酒后话,但他一晚上让我记住的话是——我以前一口喝那么多,现在就这么一点点。一边说,一边在酒杯上比划着。

    结果我如有神助,我相信是哈萨克的音乐在我的肚子里把酒精变成了欢乐。直到两位乐队成员倒了,我依然端坐着,并看到了同样醒着的马木尔眼睛后面的欢乐。

谁在天使的阵营里倾听,倘若有人呼唤

    记得是半年前,收到“IZ”寄来的小样,那晚的惊喜和强烈的悲伤联系在一起,感到心里面的石头被他们钻了个洞,是因为他们音乐里的很底部的宽阔。那晚,我只是在他们的足迹里发现了朴素与忧伤。

    发现对于生命来说,就像一条河,永远不知道弯过什么地方,会出现什么。

    在“IZ”的上海现场,发现了很多。更严格地说,倾听到很多。这次见到两位老朋友朱小龙和吴俊德,感觉他们沉默了。沉默的人要么人老心死,要么深厚了。我们见面没有像往常那样拥抱一下,好象岁月就是隔阂。

    “IZ”的音乐异常的丰富,非一个拥抱所能体会的。甚至想“IZ”是来世的,是那两个“舌头”成员明白自己的地方。“IZ”既有哈萨克民间音乐的原汁原味,又有全新的发展。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因为没有舞蹈而没有打击乐器。而“IZ”添加了郭龙的中非手鼓,以及像扇子一样的玄鼓。口弦是哈萨克传统乐器,曾经是古代女孩子的玩具。“IZ”的口弦有两种,马木尔的是哈萨克的,而朱小龙的是越南的,还有一支萧。

    在冬不拉与电箱琴的交替演奏中,我们平日紧闭的内心被不断地打开。

    惟一可惜的是乐队的弦乐手米兰别克·阿合赛没来,否则哈萨克的两大乐器——冬不拉与火不思将联手烧炙那个晚上。传说中,弦乐器起源于中亚民族。

    一开场,三名乐手的冬不拉合奏就令到场的人明白——“IZ”音乐本质上是内敛的。接着手鼓加入进来,很节约的。当悲悯的“人与动物”,低沉的“黑麻雀”,美丽动人的“三句话”,本质而悠远的“人类”与轻快俏皮的“小姨子”连着响起,我们的内心不是被带走,也是随之敞开了。“IZ”一直在不断地变化,而马木尔的嗓音总能在命运一般的低谷里,传达很厚重的诗情。有人说,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我想是的。我尤其喜欢他进入传统时的感觉,“十五世纪”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苍劲而幽暗,宛如一个在微弱月光下捧起泥土的人。

    全场最后两曲也是风格明显,“风”加入了牛铃与也许还不很地道的呼麦唱腔——宗教化的风景;而“Jar-Jar”在加速中异常地热烈,人类的足迹令人忧伤?也是令人欢乐的!

    我不知道在那两个小时里内心究竟敞开了多少,但我确信我们很久没有被这样打动过了。

    很难复述“IZ”完整的情绪,就像留在世间的足迹——他们的,我们的,看得见的,摸不着的,都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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