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九)

刘晓萍

大地只是被抽象的泥土

    我收集词语,随意排列,仿佛在沙滩上踢翻鹅卵石,它的纹理、色泽、形状全然天生,又适合我意。我排列它们,像在玩一场即兴的游戏,带着自我的喜好。它们是一些符号、标签、或情绪化的外延,犹如黑暗中的脸谱,各有其身份。我的心绪和思考的脉络经由它们堆砌,私密的、个人化的墙就是它们替我缝制的外衣。

    我不相信所谓天生的圣意和根由,崇高总令人胆战心惊,像被海风冲刷的沙滩,一贫如洗。鹅卵石是其中的惊奇,所以它有自己独特的纹理和色泽。没有一种写作可以大得无边无际,人总是那么渺小。上帝无法被抒写,如果他不在每个人的心中。我无法成为一个圣徒,我早已被词语蛀空。

    我沉溺于个体化的渺小、精微,喜欢那种不动声色的真实,手摸泥尘的微粒。

2006-6-16

黄霉天

1

    一头散发拖出无数个闷热的影子(发丝悬挂了多少尘世旧事)。宛如内心的躁动,躁动不是源于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便是夜晚游弋的一段乐章。

    身体左侧的疼痛神出鬼没,仿佛努力忘却而一再上升的记忆。而我是一个失忆症患者。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丢失了一段岁月,从此,我被悬于半空。我想要寻找的词语失踪在我从未离开而陌生的城市。

    我在自己的迷途中无法醒来。

2

    雨停止滴落时,风正穿过我的身体,身体内部空空荡荡。

    京剧从窗缝中挤进来,凄婉的唱词仿佛一个不曾记得的魅影。难道他就是被遮蔽、被储存的忧伤?我有享用不尽的长夜,忧伤一触即发。

    我与世界的距离丈量尘世的一生。我从尘埃中收拾我的影子,它从镜子中露出骄傲的触角,投射一个特写镜头。我静止的时候,大地正在我脚下快速转动。

    “这是一场疾速而持久的奔跑”。在我看不见的顶部,根须盘根错节。

3

    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是无数个窗口,但无一与我对视。也许,我站在一个特殊的方位,也许,我的目光从来就没有聚焦。

    打开或者关闭,“心灵的生活眼睛的生活”,对面只吹来一点风。

2006-6-17

墨色之池

    精美的发饰逐渐剥落了自身的光泽。这是一种来自头顶的隐喻,无论它显得神秘,或是虚空,黑夜的地面依旧回荡着脆响。

    我反复聆听,一种石破天惊的忧伤,于是,它拉长空寂的咏叹,仿佛我不经意说出的话语,成为体内的顽疾,令我坐立不安。

    人太容易制造话语,像风中层叠的叶片,沙沙聒噪。我希望上帝不曾赋予我发声的权利,整个世界在我的体内被守口如瓶,言辞太过艰难。

    尘世的生活重得几乎无法在言辞中被提及,我极力回避具体的描述,而细枝末节在我的内心像一部声色雷动的影片。

    我们在自己身上有着我们永远无法跟紧的巨大疆域,但它们作用了我们自身严格的气候,以及我们的觉醒或沉沦。
2006-6-18

镜中月,水中花

    白色的小雏菊躺在水里,花瓣注满液体,没有跳动的节奏。花蒂以下的部分残失,花瓣像悬挂在阵雨中的降落伞,张开但无法飞翔。小雏菊被折枝,被储存,供人饮用,丢失了全身的经脉,像刻在胶片上的日子,剪辑成一些不连贯的断章,只能在特殊的情景中才被放映。

    阳光斜斜地穿过城市的立交桥,映上摩天大楼的窗壁时,我不由自主地怀念我的乡村。就在这样的季节,南风送来老樟树即将散尽的最后芬芳,蜻蜓已伫立于池荷之上。一湾溪流缓缓从门前经过,几个顽童正在放行自己的纸船,而菜地里的叔伯婶娘们伺弄又一年的新绿。偏西的阳光闪耀迷离,一眼望不穿的群山。

    一声公鸡的啼鸣,一声老牛的咩叫,几只小狗的嬉闹……它们宛如悬挂枝头的紫色葡萄,结成一串串剔透的歌吟。

    我们的游戏何其简单,又何其繁复。整个村庄在黎明的边境线上保持着他月色般的静美。我们住在温柔之乡。

    我总恶作剧地,把我最小的姐姐弄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然后遭受无比惨烈的狂笑,差点弄折了自己的小腰。我总无法逃脱地遭受父亲疾恶如仇的责骂,他是那么疼爱乖巧的三姐,而我像一个从河边捡来的野种,无由头地长着一个女孩子的身体,一个男孩子的脑袋,我的头上寸发不留。三姐在切菜时,弄伤了自己的手指,然后扑向手握扫帚的我,指责是因为我前一刻对她的“预言”。我只是一脸坏笑地提醒她,不要只顾着和我拌嘴,要当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结果,我只得扛着扫帚躲到邻居家,因为三姐淌着鲜血的指头不是儿戏。我第一次有了改过自新的念头。但吃完三姐用布包好的手做成的饭菜后,这个念头荡然无存。那时,正是这样一个斜照的午后。

    我的假小子式的童年,在并不宽阔的河面上浪花飞舞,河底的水草缠住我的脚踝,而我的目光早已盯上了对岸的瓜地。装有一只假眼的看瓜人,谨小慎微,但我轻易躲过了他发不出光的眼睛。我以比西瓜重一半的身体,拖住一只比我头大几倍的球体,口水早已流进红色的瓜心。我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与西瓜一起翻进刚刚爬上来的河流。假眼的看瓜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屁股。接着我要经受一个遭全家人唾弃的黄昏,只是一个黄昏,进入夜晚,我会坐在月亮上做自己的美梦,迎接万事大吉的黎明。

    太阳一升起来,那颗遒劲的老香樟就成了我的沙发。我躺在它古老的枝桠上,扯开嗓子吼着憋了一整晚自编的歌词,却没有发现二哥正在我背后,伸手揪住了我的耳朵。他是奉命而来,父亲实在难以容忍这个不男不女的小东西,如此飞檐走壁。我的才情只有老樟树表露出了赞许,它驮着我,稳健温柔,托起我像鸟儿一样轻薄的弱小身躯和稀里哗啦的古怪表演。

    那些时光,如今像汇入大海的水滴,我漂浮于海面,但它们触手可及。我在我的乡村玩光了我一生的游戏,此刻,我是一个隐性人。我端坐于繁华都市的摩天大楼,隔着几层玻璃,几扇门,遥望折射而来的日光,在心底放映一座乡村的四季。

2006-6-19

一个梦

    我应该曾经到达过,但不记得是在何处。

    那座山有些奇妙,开败的花仍驻足在枝头,几个旅行者慕名来访,糖果洒落一地。我伸开的手仿佛一只漏斗,面对横卧于山中五颜六色的糖果束手无策(拥有五彩包装的糖果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我没有看见路,但骑车人仿佛奔驰在宽阔的马路,他们绕着群山,像在风中飘飞的风筝。

    我躺在山顶,我的左边是宽敞的房舍,右边是澄蓝色的湖泊,远处是一个洞穴,宛自天开,溪流像三月的小雨,垂幕而出。房舍里住着我的母亲,哥哥和姐姐,我看不见父亲,但能感觉他就在附近。二哥带我去那个溪水如挂的洞穴,他是那样平静和机敏,小外甥仍是小时候那副帅气精灵的模样,在我身边宛如一位天使。

    这会,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座山我的确曾经前往。那次,是耸立的高楼,宛如哥特式教堂,我们住在云端,脚下山花烂漫。唯一可以确证的是那个有3只巨大木桶的洞穴,酷似如今SPA馆中的样子,里面流水满堤。

    我说着此刻的话,而人全是过去的模样。只有我在此刻的生活中,他们仿佛从未跟着岁月一起转变,那是一段黄金岁月。二哥健康俊朗,是一个翩翩少年,大哥诗性浪漫,为他的弟妹们不惜跳入潭水深处,只为一只受伤的翠鸟,小外甥保持着他少年老成的敏感和顽皮的机警,三姐温柔如水,风华绝代。我坐在山上晒太阳,天空七彩绚丽。

    那就是我的归去,一个久违的梦幻般的故乡。

    我翻起身,身体沉重无比。我睁开眼,一切如烟褪去。我不知道,是如何寻得的山峰,为一个家傲然独立。我的寻找是整整一夜,或是,整整一生?那座山好像一直潜伏于我身体的某个隐秘之处,时而出没,仿佛放映前世的记忆。

    那正是我沉醉的家园,只是,最后却化成一个梦。

2006-6-20

在食物里翻船

    今天吃什么?
面包,带肉松的,还有小三明治,饼干,巧克力威化……公司阿姨一脸祥和。
我顿时耷拉下脑袋,像中弹一样离开。
嘴真叼。阿姨还是面带微笑,但话里带刺。
叼就叼吧,我无法忍受那些食物,也无法做到不叼。今生,我和它们结下了深仇大恨,势不两立。谁叫它们让我的整个童年弄得鸡飞狗跳。

    那是一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我不是很确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理应匮乏。但已不是灾荒之年,该是走向繁盛的起点。只不过,我住在穷僻之乡,离起点路途遥遥。我的童年就在“偷食”中上演各种剧情,我毛竹一样的手臂无孔不入,拉着一张黄瓜似的脸,上面却闪动两颗猫科动物似的眼睛,在黑暗中照样无遮无拦。

    母亲像躲老鼠一样到处储藏春节用以拜年的各种食品,米缸,上锁的抽屉,父亲装工作证和过期文件的黑皮箱,床头柜……最后母亲用上了她多年不曾打开的樟木箱,那是母亲的嫁妆,里面还珍藏着她陪嫁的最后几件玉器,躲在阁楼幽暗的角落,被束之高阁,然后,母亲抽走了爬上阁楼的木梯。即便如此,母亲仍没有办法防范我这只直立行走的家鼠。我在母亲眼皮底下就像一个隐身人,猫着腰,进行秘密的偷袭。

    那时的食物真没什么新鲜花样,但我每从密闭的朔料袋中,用小拇指挖出的小洞中,抽出一根比小拇指还短一半的芝麻糖时,如获至宝。躲在雕花带屏风的床背后像一只鹰捕捉到猎物后的风卷残云。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10天后,母亲想起了箱中还有两袋芝麻糖,明天,她要去看望一位远房亲戚。母亲掀开箱子盖,拎起那两袋被我百般蹂躏的可怜家伙,就觉得怎么也不对劲,但她还没有发现上面小指头大的通道,就是在那里,源源不断地填补我滴下口水而空缺的喉咙,直到眼看着已消失了一半。我远远地观察着母亲的疑惑,欢呼雀跃地庆祝自己躲过一劫。

    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弄到各种东西吃,我还能干什么。我的童年对吃的痴迷几乎像不能治愈的绝症,我每天用毛竹般的手指,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饥火中烧,口水在嘴里来回翻滚。有的季节实在没什么可吃,春节后的两个月所有的植物果子都成了发芽的种子,蚕豆、花生、黄豆、玉米,甚至爆米花都要乖乖躺在水田里等待变成秧禾。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季节。面对食物的荒季,我饥肠辘辘。在这样一个季节里,父亲正在吃他的咳嗽药,这真是不能错失的良机,我凑近父亲,口水咳了一地,一向对感冒谨小慎微的父亲顿时判断我也是一个感冒病患,2颗土霉素,1颗安乃近,1颗搞不清名的糖衣片瞬间进入我的肠胃。那颗糖衣片味道毫不逊色于小白兔奶糖。我的伪装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不过,我有点得意忘形,20分钟后,我就只能躺在床上像只病猫,肠胃焦灼难耐。

    上学后,小学旁边的小店吸引了我睁得牛大的眼睛。我站在比我高出一头的柜台前,直勾勾地盯着放在朔料罐中的奶油香瓜子,连上课的铃声都听不见。我口袋里连一厘钱都没有,只能看着它咽下随时顺流而下的口水。真香啊,晚上做了一个美梦,奶油香瓜子在我旁边堆成了山。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必须想出个办法。一次店主盯着我,问道:“你是铁象湾,XX先生的小女儿吧?”我喜出望外,他认识我父亲。我一下子由老鼠变成了猫,胆子陡长,找他赊了5分钱的瓜子。5分钱一小酒盅,要数起来不会超过50颗。这真是一次非凡的尝试,一次壮举,小学一年级,我就在我的赊帐之路上马不停蹄(现在想想,那真够前卫啊,银行都晚我10年才想到可以让人们先享用各种商品,后付款。)为了填补这个缺口,我找了个十分正当的理由,那时,我是那么盼望考试,一考试,我的欠帐就有着落,因为考试得交考卷费,只是我的父亲从来不知道这个考卷费全部交到了小店里,而不是老师的手上。这样看来,我就像个骗吃骗喝的不良儿童,不过,我现在觉得,不是道德不良,是营养不良。

    那真是一部关于如何觅食的历史,仿佛就在昨天。如今,我对食物的厌弃就像另一场决然相反的顽疾,除了米饭,我再也对任何食物提不起兴趣。我无法对山珍海味评头论足,就像我从来只对他们造型各异的外观情有独衷,就像欣赏一只装在玻璃缸里的海龟,声色雷动,但隔了一层。

    我所有的日子都在13岁之前完成绚丽的喧哗,之后,我的衣食住行只为履行一种如此为的形式,而我的华年之忆将是我一生的华彩乐章,我反复聆听,内心充满甜美的温暖。

2006-6-20

我们需要欢笑,但总忍不住哭泣

    手指沾满糖份,我捏着粘稠的拳头入眠,仿佛陷入一场烟雾笼罩的梦呓。我正从盛满春水的池塘中,带着微弱的呼吸漂浮而出,耳畔的呼喊因过于震荡而成为一阵风,呼啸而过。我难以解释,风对我而言,是怎样的一种隐喻?暗藏神性的玄妙和难以领悟的不确定性,在我的周遭像一则预言。

    深夜里爬上石奶奶床头的白鼠是一阵风;
倒在新婚之夜的邻村男子是一阵风;
(人们只看见伫立在他窗外的几柄锄头)
一条从八仙桌上爬出的蛇是一阵风;
(他惊扰了说书人的鼓点和我的梦)
一阵风将一个人的盛年带入永久的黑暗和残失;
(一个家庭倒在碎裂的石头深处)
另一阵风将猫头鹰的啼鸣植入阒寂的乡村……
(我再也不能安静入眠)

    我被人从满池春水中捞上来时,手中紧握一只丝瓜,风以群蜂的轰鸣从我头顶掠过。我从沉寂的黑暗重返绚丽的日光,那一年我5岁。我在池水深处,无意得知关于生命最为庞大而微不足道的秘密。

2006-6-29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