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散文

刘苇

    黄梅时节。闷热的雨天中读塞弗尔特《世界美如斯》。我从细雨迷蒙的春季,一直到炎热的六月,不时地总会拿起它翻阅。这本书如此优美和深邃,书中所流露出的清澈和平缓的气息令人舒心,也令人动情。窗外,梧桐树叶在微雨中摇曳,我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塞弗尔特将我带向远方,带到遥远的布拉格。

    他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去维榭赫拉德墓园——塞弗尔特在书中写道——孤零零地一个人凭吊离去的诗人老友,却意外地在那里遇上年轻陌生的姑娘,她拿着诗人的诗集,在朋友墓前献花。塞弗尔特不禁突突心跳,“一种温柔的、既古老又甜蜜的情思轻轻地拂到我的脸上。怎样的忧伤啊!”他写道。这种体验,只有度过了一段相当长的寂寥日子后,记忆的游丝从岁月深处被唤醒时才能产生。这是何等细致忧伤的情怀啊!

    进入老年的塞弗尔特在寂寞中捕捉记忆的碎片。这不是悼亡之书,却是怀念之书;这不是回忆录,却是在回忆土壤里开出的花朵。他看着许多友人,一个个从身旁离去。他并不绝望,也不恐惧,而是带着缅怀与深情,也许还有悲悯,凭吊那些已经过去了的美好岁月。他在书中写道:

    “寂静时当我回首前尘,特别是当我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只要稍一转念,就会看到一张张那么多好人的面孔。在人生旅途中,我同他们不期而遇,同他们中的许多人结下了亲密的友情,往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比一件更加美好。我仿佛觉得,同他们交谈还是昨天的事情。他们递过来的手上的温暖我还感觉得到。”

    塞弗尔特以吟唱般的优雅的笔调,以零碎、自由的笔触,片断似地记述了友谊、亲情、甜美的童年、对爱情的追忆,以及诗歌创作中的深切体验,感慨人生际遇的莫测变幻,描绘生命旅程中绚丽多姿的景色——哪怕是由曲折多舛的命运所构成。这其中,有着无尽感怀,但更多的是面对命运的欣慰的感恩,飘逸着一丝孤独的随想的思绪,宁静的沉思中带着一丝微笑,在淡然回首中含有一种悠远眺望的意味。即便有一些喟叹和哀婉,也是幽幽的一声。

    《世界美如斯》,我从春天阅读到夏天,却依然还会在某个夜晚,重新拿起它翻阅,时序的变化就在我的阅读中悄然逝去,并不以我的意愿而随意停留。人生犹如一条船,在时间之水上航行。这样的书犹如书写在水中,随时间的波光明灭闪烁,却永不会消散。

    另一本同样具有感怀生命的被我称之为“墓畔沉思录”的是托马斯·林奇《殡葬人手记》。他如同塞弗尔特一样,也是一位诗人。但这位美国的现代诗人还有着另一重身份:殡葬人。他随着祖业进入了殡葬行列,在美国安静的小镇替人们打理去世后的事情。他抚慰人们的悲伤,将已经消失的那个生命体清理干净,安放在墓柜中,让亲人瞻仰时不感到过分悲戚。竖立墓碑,请牧师到场,安排追悼仪式。他的职业令他比别人更多地面对死亡,也逼迫他不得不去思考生命的意义。

    我猜想,当一场墓葬仪式结束后,他会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墓地上逗留片刻,晚风拂煦,那些抽泣声还未散尽,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在远处回荡。这时,他会想些什么呢?

    《殡葬人手记》是昏暗中漂移而来的一丝亮光。托马斯·林奇以诗人的敏感和纤细思考着生命问题;尽管他也谈论死亡——以一种幽默和超然的方式。但我以为,对死亡的沉思是每一个个体自己的事情,他人并不能代替你思索,只有独自去探询。对于生命与死亡这样严肃的问题,不在于为高深的哲学所热切关注,而在于我们每个人都要面临。哪怕死亡离我们还很遥远——谁又能如此确定呢——能否更早地探询这样的问题,对我们生命价值的确立是不一样的。庄子“不知死,焉知生?”正是告诉我们思考死亡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关照生命。《殡葬人手记》提供给了我们平时易以忽视而又不可回避的问题的思考的一个契机,托马斯·林奇犹如从悬崖边上采摘下一朵云,为了让我们生活更富有诗意。

    他以诗人的洞察在这本散文集里给我们讲述的主要是关于爱与生的故事,只不过他从生命终将消亡这一角度来叙述。这是一种反向的视角。当我们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爱与生活的烦恼时,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通透。他在《道成了肉身》一节中,以诙谐机智的口吻告诉我们,他的诗歌导师和另一位诗人朋友的生活所遭受的变故与困境,他们又是如何通过自我救赎获得解脱。他在此篇最后引述其中一位诗人所写的名为《重九》的新婚喜歌的诗的下半节是这样的:

    亲爱的,考虑到年龄和寿命,
    我承认,也许只有三十年。
    除掉不幸和不合时宜的日子,
    一万个清晨,一万个黄昏,
    老天,请给我们一万个今天这样温润的夜,
    当我们把所有的誓言全抛在一边,
    让肉体相互吸引。如此,爱是减法:
    从寻常时间中减去不确定的——
    我们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天。

    我喜欢阅读诗人们写的散文与随笔。他们的敏感异于常人。他们善于怀着冒险和好奇之心深入生命的丛林之中,寻觅稀珍的标本——那些经由普通的蛹,孵化而出的寄寓着奇异象征与隐喻的美丽蝴蝶。诗人,就像一个魔术师,能将我们日常生活赋予奇幻的特性。而一旦诗人在写诗之余旁涉散文时,摆脱了韵脚与节奏的束缚,他们就会更为恣意或散漫,犹如由蜿蜒的溪流驶入了无垠的大海,你不知道会带你去向何方,令人兴奋和向往。

    窗外的雨仍似有若无地下着。风终于带来了一丝清凉的气息。我静静谛听雨珠由一片树叶滴落到下一片树叶时传来的空灵的声音,对我来说,这音韵似乎含有某种前奏曲的意味。我打开书籍,继续我的阅读。这一次,我翻开的是另一位美国诗人的散文之作:W.S.默温《五月之诗》。他由艾兹拉·庞德那里获得神秘启示,追寻中世纪游吟诗人的足迹,最后来到但丁的《神曲》面前——一条崎岖的梦幻之路,像是寻找圣杯的传说。这样的作品令我神往,充满期待。

    (原刊于06年6月30日《第一财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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