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福,在七弦琴声中吟哦诗篇

刘苇

    在古希腊众多美丽的岛屿上,有一座勒斯波思(Lesbos)岛,那里草木繁盛,鲜花遍野,大海在阳光照耀下宛如蓝水晶般澄澈明净,橄榄树高高生长,风信子在风中摇曳。当“女王般的黎明”从碧蓝的海面上浮现时,在大理石柱廊下有一位女子,远眺大海之上色彩缤纷的朝霞,手持诗琴,“足穿金屐的曙光”,独吟诗章。或在“黄昏星/所有星辰中最美的”星星升起时,她又率领众女子,裙袂飘逸,“围绕爱神祭坛起舞/赤足踩踏柔草之芳华”。

    古希腊女诗人萨福(Sappho)是一个不朽的传奇。然而现在我们只能凭想像去接近她了。萨福出生于约公元前六世纪左右(一说约公元前612—约公元前543年),距今有二千六百年。如果说,她不是我们目前所知的世界上最早的女诗人;至少也是我们目前所知的远古时代最著名的女诗人。然而,对于萨福的诗篇,我们其实所知甚少。我们仅仅只能从她之后时代的一些作家对她描述中获得点滴信息,诸如柏拉图、奥维德、薄伽丘的著作。要不是在十九世纪末尼罗河畔发现纸莎草本上载有萨福的诗歌,她的名字可能永远成为迷团。

    萨福时代,正是代表着西方文化精神的希腊文明兴起与重新开创的时代。说重新开创,是因为据史书记载,约在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200年,“弥诺斯文明”(公元前2000—公元前1500)和“迈锡尼文明”(公元前1600—公元前1200)曾经达到过辉煌的高度,文字、陶器、青铜制品、黄金和象牙饰品、壁画等艺术成就非凡。但经过一段被史家称为“黑暗时代”(公元前1150—公元前800),远古希腊文明基本上消失殆尽。直到公元前600年左右,希腊文明才再次开创,成为现代西方文明的真正起源。希腊人重新开始学会书写——与早期的弥诺斯和迈锡尼文字全然不同——他们采用了腓尼基语体系,但因腓尼基语体系只有辅音,没有元音符号,希腊语加上一些字母加以弥补,形成了每一个元音、辅音均有音符的字母表。由于当时希腊字母相当简便,很多人得以识字。这给文明的开创和发展带来了有利条件。也许,最主要的一点,那时人们生活在一种非常自由自在的状态中,民主与平等是那时主要的政治主体,完全不同于迈锡尼时代的集权政治。人们的才华和创造力得以充分发展。

    我猜想,萨福时代的景象和现在一定不一样:天空非常湛蓝,阳光柔和而明媚,谷物丰盛,水果甜美,海水清澈透明;人们有充裕的时间享受大自然赋予的一切;男人们体格健美,耽于享乐,从事体育运动或进行哲学沉思;女人们柔美多姿,温婉多情,心情舒畅,吟诗歌唱。西方最伟大的爱情诗篇《雅歌》几乎也是在那时形成的不是没有缘由的——虽然是在另一片希伯来的国土上。

    而令人倍感惊讶的是,几乎与此同时,整个世界(主要是思想领域内)文明开始大爆发。约在公元前五百多年,像是从天而降似的,文明花朵迅速开遍世界各处,令我们至今仍沐受恩泽:在希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群星灿烂(如:米利都的泰勒斯;毕达哥拉斯);在印度,释迦牟尼创立了佛教;在中国,老子、孔子著书立说;在希伯来,先知出现,《旧约》中的部分篇章开始形成……在地球各处,现代世界思想文化源头为何突然出现于同一时期?就如同寒武纪时期的生命大爆发一样,至今仍是一个不解之谜。

    而从文明 黎明期里走出一位婀娜女子吟诗歌唱留下不朽篇章也就不足为奇了。
  

    据说,萨福出生于贵族世家。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是在勒斯波思岛上度过的。她在富庶的勒斯波思岛上享受自由、闲暇和宁静的时光,过着精致奢华的生活。但青年时期因卷入了一起推翻执政王事件而被放逐到意大利北部的西西里岛。在忧郁、流亡的生涯中,她嫁给了一位富有西西里男子,生育了一个女儿。不久,她丈夫去世,留下大笔财产。她在西西里岛上过着平静优渥的生活。这时,她开始创作诗歌,诗篇从西西里岛传出使她名声远播。等她回到勒斯波思岛已是一位无可匹敌的诗人了。那时她约为二十多岁,风华正茂。

    在勒斯波思岛上她创办女子学校,教授诗歌、音乐、仪态,也许还有美容和服饰。许多人慕名而来,贵族把自己的女儿送往该校。她喜欢这些年轻美丽的女孩,不仅教授她们诗歌与音乐,还在闲暇之余热情教授她们恋爱艺术。心中的诗情在朝夕相处中转化为深深的爱恋,使她与女弟子们在那片芬芳之地上绽放出艳丽的同性之爱的花朵。从而使萨福的名字成为现代女同性之爱的象征。现代英语Lesbian(女同性恋)一词就是来源于Lesbos(勒斯波思岛)。她的许多诗篇都是对女弟子学成离别或嫁为人妇时表达相思之情的赠诗。如:

        她音讯全无,我悲哀欲绝
        记得她离去时,泪落如泉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
        “离别总是痛苦的,萨福。
        但你知道,我的离去并非我的所愿。”
        我说:“走吧,只要你快乐,
        但要记住,你带走了我的爱,
        留给我的只有伤痛。”
        “如果遗忘的时刻到来,就回想一下
        我们向爱神所呈献的典礼
        和我们曾经拥有的美
        回想一下你戴的紫罗兰头饰
        绕在你颈上的用玫瑰花蕾、
        莳萝与番红花编成的项链
        回想一下当我把带着乳香的没药
        撒在你的头上与床席时
        你说向往的一切已经来临
        没有我俩的歌吟
        大地一片沉寂
        没有我们的爱情,树林永远迎不来春天……”

    然而,尽管如此,萨福最终却还是为了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殉情而死。他名为法翁(Phaon),是勒斯波思岛上一名船夫,常年在大海间飘荡,身背弓箭,长发飘逸,宛如《指环王》电影中的那位金发飘飘的神箭手,但他冷漠无情,视萨福疯狂的爱而不顾,致使萨福哀痛不已,坠崖沉海而去。时年她55岁。

    关于这一段恋情,人们众说纷纭,因为认定她既然是同性恋者,怎么会爱上一位男子?对此,有的表示怀疑,说是后来戏剧家们添加出来的。倘若,确有其事,我猜想,萨福一定是对不断地、最终总要离她而去的女弟子们心生倦怠。

    这一段哀艳的恋情也曾为世代诗人所传唱。薄伽丘在《列女传》中哀叹道:“她在诗艺中得到的幸福,一如她在爱情中遭遇到的不幸:爱上一个青年男子,为了他的魅力,或者美貌,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屈服于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拒绝服从她的欲望,于是,悲伤的萨福写出哀悼的诗篇……我们是不是应该责备缪斯女神呢?当安菲翁弹唱诗歌的时候,她们肯为他移动奥吉及亚的石头,却不肯为萨福移动那位年轻男子的心。”

    更有甚者,古罗马作家奥维德为萨福代拟了一封致法翁的220多行的诗体哀歌长信,通过萨福之口,倾述了她内心的深情:“我爱过上百个人——作孽的爱——可是现在,/你这冤家,以前为众人所有的,现在属了你一人。/你就是美,你的年龄最适合风流享乐,/你的魅力是袭击我的伏兵。”
 

    据传,萨福留有诗歌九卷之多,但目前仅存一首完整的诗章,其余均为残篇断简。从公元前三世纪起,萨福的名字就开始出现在诗歌、戏剧和各种著述中,她逐渐被神化或丑化,按时代的需求——或被喻为第十位缪斯;或被描绘为皮肤黝黑、长相丑陋的女人。中世纪时,因她诗篇歌咏同性之爱而被教会视为异端,将她的诗歌全部焚毁。若不是在十九世纪末一位埃及农民在尼罗河水域偶然发现纸莎草本上记载萨福的诗歌,被淹没的诗歌会更多。但萨福的传奇始终流传着,尤其是在各代诗人们心中成为一座灯塔。

    萨福的诗温婉典雅,真情率性,大多以人的爱和欲望为主题——不同于她以前的诗歌是以神作为歌吟的对象——诗中充满了爱的劝喻、爱中的甜美与痛苦或两者相互交织的情愫,以及弥漫着怜悯和嫉妒的悲鸣之声。读她的诗歌,犹如冒险去远航:

    “最美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心爱——无论那是谁//这很容易明白,只要你想一想海伦/那位世上无双的美人/她抛弃了高贵的夫君/随情郎登上驶往特洛伊的航船”。

    “采花/女孩多苗条”,“愿你在/柔软的胸脯上/找到安眠”,“她的乳房/好似幽谷芳兰”,“我将来到/欲望的迷宫”。

    她的诗歌中还有许多是直接写给那些女弟子的,当她们跟随男子而去时,她则痛苦万分:

    “现在她和我天各一方/我多想见她一面,在我眼里/她行路的姿态/和脸庞的妩媚光辉/胜过利第亚最壮丽的战车和骁骑”。

    “啊龚伊拉,我亲爱的蔷薇花/穿起你奶白色长袍——我想要你/快些回来,因为/你的美//滋润了我的欲望。每次看到你的晨衣/我都软弱无力,欢欣无比//……龚伊拉:你呀,所有女人里面/我的最爱”。

    萨福的诗艺很高,在目前仅存的诗篇中已经能够看出她娴熟运用暗喻(不像荷马时代多用明喻)这种现代诗歌的技巧,使诗歌形象和内在涵义更为丰富和饱满,如她描写鸽子:“它们的心渐渐冷却/任双翅垂落下来”,意象优美而凄婉,镶嵌着她难以述说的某种落寞情怀;又如上述引文中的“战车和骁骑”,除了具体所指外还暗喻着男人。

    此外,有时她的诗歌又像浪漫主义时期的抒情诗,将大自然的风物山川用来象征自己微妙心绪:

    “在落日时分,蔷薇指着月亮/压倒了所有星辰,照耀盐海,也照耀/花深似海的平原//露水优美地倾泻/……而她徘徊踯躅,不断想念着/温柔的阿狄司,因为你的缘故/她的心被渴望燃烧”。

    萨福的诗体是独创的。西方诗歌史上把这种诗体称之为“萨福体”。它们是独唱形式的——荷马时代和古希腊悲剧中有许多是歌队的集体合唱——诗体短小,以抒情和倾述内心情怀为主,音节更为单纯、明澈。在“萨福体”的格律中,每一节分为四行,每一行中长短音节在相对固定中略有变化,前三行有点像荷马时代的六韵步诗体,第四行则音节简短,显得干脆明快。相传,与萨福同时代的雅典统治者梭伦也是一位诗人,当他偶然听到萨福的诗篇时说“如果我学会了她的音律,可以死而无憾了。”
  

    在古希腊时代,诗歌是用一种被称为“诗琴”(lyre)的乐器在伴奏下吟唱的,犹如我国古代《诗经》(也产生于萨福相同的年代)中的诗篇是吟唱的一样。这种乐器因有七根弦,可以抱在怀中,因而也称七弦琴、抱琴或里拉琴。英语中的lyric(抒情诗和吟唱)一词就起源于lyre。相传俊朗、神勇的太阳神阿波罗不仅武艺高强,还擅长七弦琴。据希腊神话,最早七弦琴是由宙斯之子赫尔墨斯制成,随后他把琴赠给阿波罗,阿波罗曾用这把诗琴(而不是弓箭)战胜了敌人。之后,他又把琴赠给了他的儿子奥尔甫斯(Orpheus),使他成为一名著名琴师。他的琴声可使人们忘忧、大河停流、猛兽驯服、石头开口。他甚至用七弦琴去感动冥王,从地府中召唤妻子。七弦琴的声音和样子都有点像小竖琴,只是声音比竖琴更为柔美、幽婉,含有神秘的清韵。那时,根据诗歌表达的情绪可以调整音律,边弹边吟。萨福曾在诗中歌吟过它:“对我开口,神圣的七弦琴——为你自己找到一个声音”。

    萨福,是古希腊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她那幽雅的歌声委婉动听,在我的想像中犹如塞壬的歌声,充满着诱惑力。她自己也在诗篇中自豪地说:“没有人比得上/勒斯波思岛上的歌手”。同样,作为一个人,她敢爱敢恨,是一位烈性女子。曾经有许许多多的现代诗人——诸如,波特莱尔、约翰•邓恩、里尔克、马修•阿诺德、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爱米莉•狄金森、庞德、西尔维娅•普拉斯、HD等——将她作为自己诗篇中吟哦的对象,她的不朽的诗篇和为爱而毅然付出生命的行为,正是那些诗人们渴望获得的生命的理想境界,他们把她幻化成女神,置放在心灵的神龛上供奉。

    然而,萨福并不是为了要赢得赞誉而写诗或为爱坠海的,她的诗篇和她的自沉海底的行为,是出自她天然的本性,是出于那个时代人们特有的真诚淳朴的情怀,是那个时代流行于天地间的一种自然法则,是她依着本性为爱而作的一次赞歌——每一首诗篇的诞生和每一次爱的行为都是如此。

    (本文部分材料及萨福残篇选自田晓菲编译的《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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