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离死亡很近

——托马斯·林奇《殡葬人手记》

孙孟晋

    一直比较纳闷爱尔兰诗人为何喜欢写死亡,即使那些去美洲新大陆掘金的后代。另一个疑问,是在看完《殡葬人手记》产生的,一个看似该视死如归的职业,为何恐惧心比什么人都强。

    爱尔兰大诗人希尼在名为《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的组诗里写道:“所以我写诗/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我以为,爱尔兰后裔、美国诗人兼殡葬馆老板托马斯·林奇是在通过死亡凝视生命。

没有人生来痴迷死亡

    作者生活在美国的小镇,是那种整天可以倾听自己声音的地方。惟一不同的是:他的职业比别人多了一层倾听,而且是倾听哀痛。这样的围绕殡葬人职业的书,是充满冷冽的黑色的,如同托马斯·林奇描写的二月那样黑暗——“黎明和黄昏都是一派昏暗,风把寒气逼到人的骨子里”。但林奇在《殡葬人手记》里又是坐着死亡的船,驶向岸边。

    不见他疲顿不堪,只见他为别人送行的时候,充满了生气。他告诉你他是一个给死亡化妆的人,在生死边缘聆听歌唱的人,有时候又有点实际地喋喋不休于葬礼的经济数目,以及人们给死亡拉上帷幕时的窘态。这个林奇和另一个林奇是不同的,喜欢幻想死亡的灵异的大卫·林奇曾经是在通向殡葬馆的路上,而托马斯·林奇是在掘地三尺的地方,把手伸向上帝。

    托马斯·林奇的这本散文集一点也不恐怖,他把自己的人生恐惧转化成了对生的叙述。他甚至在强调,越是接近死亡的地方,越是有生的气息。他的某些黑色幽默的语调又像是伤感的墓地里的鲜亮的花朵,风是机智的神经,一抽一抽地让语言花开不败。其实,善意的嘲笑又像是小河流水,带着时光的遗憾而去。林奇在书中表述了他是一个集怀疑者和虔诚者于一体的人,也就是集合了他父亲和母亲的特点。往往在一个家庭里,父亲和母亲的反差越大,他的子女身上的特质也越混杂。

    他的父亲一辈子都恐惧着死亡,看上去是一个没有宗教情怀的殡葬师,而他的母亲则虔诚得只有一句生命逻辑:“听天由命,顺其自然”。而父亲可能因为见多了意外死亡事件,“一直警觉着,提防着,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一个早晨他不是守侯在床前等我们醒来。”对于母亲,托马斯·林奇怀有的感激是既宿命又调侃的,他把生生不息的传承关系讽为“她那个时代尚无可靠的避孕技术”,然而笔锋一转,他又把他和他众多的兄弟姐妹的出生“归咎”为节奏问题,“母亲生育了九个孩子,身为音乐教师的女儿,她什么都懂,就是不懂节奏。”

    在我看来,生者对死者的感情深度,是生者对天堂的想象程度。是不是爱尔兰移民都有这样的漂浮感——对天堂的印象,是漂浮感造成的。“在父亲的天国里,他的孩子一个也不在;母亲那边呢,她相信我们都会跟她来,或迟或早。”一个不相信上帝决定一切,一个则相信。但林奇为什么把天堂一分为二?不是孤独论的问题,应该是一种和棺材打交道久了的人的职业病,以及诗人的敏感使然。

    他举了诗人希尼的例子,希尼回答别人“为何写了那么多哀歌的问题”时说:除了哀歌,还有别的诗吗?

哀歌,是给生的礼物

    殡葬人似乎是生死之间的一道门,就像我们并不注意:花谢时那风声里的静默。《殡葬人手记》是一本以三分之一伤感,三分之一机趣,三分之一真挚的风格分布的文学作品。有时候有点烦琐,有时候又有点简明,但还是一本有着含蓄之美的书,也并非如他的家乡爱尔兰那样湿冷,并非如棺材上的一片枯黄的叶子那样孤立。

    我们相信,在死亡边缘叙述往事的人是温暖的。

    林奇讲述了他看到的,或者听他父亲所说的各种离奇死亡。摇滚迷也许会对里面科特·考本死后的一宗自杀充满好奇:“一个月后,一个孩子放学后用他父亲的来复枪干了同样的事,死时唱机上放着科特的歌《强奸我》。”……但林奇号称《殡葬人手记》是写给诗人和爱好诗歌的人看的:“一旦永别,一切都随着遗蜕的肉身化为一缕青烟。”

    著有三本诗集并经常往返于爱尔兰和美国两地举行朗诵会的林奇有总结的才能,他一语中的地说:“哀悼可以看作反面的浪漫。”另外,虽然性与死亡被他看来是诗人惟一的主题,但《殡葬人手记》的每一篇都有一个副主题。

    《生死如梦》讲“生者营营不休,而一死万事空”,《发明抽水马桶的人》通过“死者使我们难堪,恰似大宴宾朋的夜晚马桶堵塞溢水”的叙述,引申出人在发明了马桶之后,缺少了亲近自然的机会的观点。《基督的右手》则是从父母的对死亡的态度的不同,表达了每个人对待生死可能都有不同的角度。而《道成了肉身》则强调了生的煎熬与磨难的滑稽。林奇的书真的如《观察家》杂志所调侃的那样——是“尸丛文集”,但在我看来更是死亡追逐着诗意。

    让我们来略微认识一下这个人骨子里的幽默。人往往这样劝说失去亲人的人:“那不过是一具躯壳”。其实,对生死本质问题的安慰都是徒劳的,书中说,当有个人以“一具躯壳”来安慰一个丧女的母亲,“险些被一记迅疾的耳光打翻在地,母亲说,她就是我女儿!”还有,他描写一名诗人为了引起《纽约客》诗歌编辑的注意,而如何投其所好的故事。

    但是,最难忘的还是他的另一种气质——伤感的诗意。在给一个死去的熟人化妆时,他不知是让其左手压着右手还是相反,最后提升着说——那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手。还有这样的议论:“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程序,就是要表明,他们曾经生活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只猩猩,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述和回忆。”

    大致,一本这样的书会避免不了做作。尽管最后一篇《在冬天上路》也犯了一点此病,林奇在告诉别人,人恐惧死亡的结果是不再恐惧。但我喜欢他的忠告:“别太在意,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恐惧死亡的,看到作者小时候从三楼阳台坠楼而不死的故事,我想起了我小时候从二楼坠楼的经历,大概那是我恐惧死亡的源头。就让我自然地做作一下吧,现在回忆起来,坠楼是飘落的,如一片叶子。

    生死恐惧,也是因为我们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叶落归根,而不能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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