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含永劫》

何明

    黑暗中,张曼的眼睛挣开了,她闪烁不定地转动着眼睛,黑色眸子的圆面上,出现了一个黄色的亮点,残缺的,是一线月亮,停了下来,眼睛被点亮了。大概是夜里1点多了吧,她坐了起来。初夏7,8点的月亮,像粗蜡笔画出的圆缺,贴在蓝纸上,而夜晚的月亮褪去了那样的笨拙,颜色丰盈起来。
    张曼套了件长袖T恤,穿上白色的棉袜和帆布鞋,初夏的天气变化莫测,她依然将自己穿得很密实,刚才和大学同学聚会,她喝过点酒,所以一回家就睡着了,而现在酒醒过来,还是有点头疼。张曼在楼道口摁下电梯,走廊的灯坏了,忽明忽暗地闪,暗的时候,她的脸被电梯的指示灯映得黯淡,亮的时候,指示灯又把她脸上的亮色隐藏起来。
    旧事借着这忽明忽暗的灯,让张曼有点恍惚,就在遇见连朴那个晚上,这盏灯还是好的,灯光温润,连朴的脸清晰在她眼前亮着,他的眸子很黑,像冬天一块先融的雪上的碳,冷冷地匍匐在白的眼底,那眼睛,往哪里看去,都是沉沉的,镇住了活泼的气氛。
    不过一个晚上,张曼居然像和连朴生活过一生一世,而张曼和仲恺在一起5年,也不过说分手就分了,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忽然,电梯的门开了,桄榔一声,动静大得让张曼吓一跳,想起刚才自己又分神了,侧身进了电梯。对着电梯里的茶色镜子,她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个春天,头发反而像草一样疯长。
   
    大片绿色的树叶垂在枝头,只要窗户一开,风就把白色的垂直帘掀起很高,四下里尽是水泥建筑和植物在阳光下缓缓灼烧的气味,外面的一切热烈地生长着,霸占着自己的味道,渐渐混合开去。
    1999年初夏。
    张曼坐在北京建国门外大街的国贸大厦写字楼里,透过创意部的牌子,可以看见她手里端着一杯冰水,乌亮的眸子看着水中的冰块。都快三点了,仲恺说要带一个客户过来谈事,还没有到,他喜欢迟到,尤其是和张曼有关的事情。张曼晃了晃水杯中的冰块,把杯子边咬在唇边。
    仲恺和张曼大学同校四年,加上毕业后他们一人在北京一人在上海的这一年,总共是五年。他们还在一起吗?这是同学聚会时的话题,可这个话题不再像上大学时,是争论性的,现在是没有发展的,“在一起。”三个字便将这个话题结束了。
    这样忍让的感情,不像是张曼的;而这么持久的感情,也不像是仲恺的。上学的时候,张曼和仲恺吵架,仲恺狂怒地将东西从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扔到第一排,张曼只是低头流自己的眼泪。说分手应该是仲恺提出来,是张曼离不开他。那时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下,再怎样都可信。可毕业以后呢?他们激烈的情感换了一面,天涯各一方,平静如水。
    张曼从来不和别人谈自己的感情,即便是再好的朋友。对于同事来说,张曼的感情像一个谜,谜底只在有人喜欢她的时候,被她用来做拒绝的借口,张曼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他在上海。”仿佛是自己亏欠了别人的。
    终于这一次,张曼的男朋友出现了,而仲恺之所以会来,也是要带一个客户来北京谈事的缘故,这人是最近张曼他们公司最大的客户,刚和上海仲恺他们公司谈完一笔业务,仲恺和他成了好朋友,说起自己的女朋友,客户一喜,说是正好,自己也要来谈事情,便叫他陪着一起来。张曼和仲恺,不再给别人能继续的话题,即便是千里的相见,都是因为工作。张曼咬着杯子的边,她知道办公室的人都等着看仲恺,自己却不急地小口嘬着杯子里的水。
    毕业时,之所以会和仲恺各自选择一个城市,是想结束这疲惫的感情,可这一年间,距离使得他们平静下来,感情成为了依赖的习惯,张曼的激情在大学四年和仲恺的战争中就消失殆尽了,她不能再爱别人,也不能放弃仲恺。
    结果这天一直到晚上,仲恺和客户都没有来。命运最在小事上,见得到工夫。叫仲恺怎么来,是客户开的车,他们赶着向机场的高速公路栏杆上撞,可就那么一下,仲恺发狂的心静下来了,他被积压在车窗边,看着蓝色的天,可以召见他的生命似的,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他想要一个家,一个安定的生活……警察终于围了过来……
    仲恺小腿骨折,客户却没事,他是懂规矩的人,张曼公司的这个活因为仲恺的皮肉之伤而成功。张曼心疼地看着仲恺,仲恺坦然地告诉张曼,要学会把这件事的好效应一并用完。
    完全按照仲恺的指示,趁着总经理高兴,说要给张曼升职,张曼言语清淡地拒绝了总经理,提出的要求只是;跟着骨折的仲恺回上海,她宁愿去上海的分公司做原来的职位。
    谁会想到张曼有这般热烈的爱情,而仲恺骨折的事实,和张曼对爱情的态度,都让总经理无法再拒绝张曼的要求,于是他惘然地摇着头。张曼心里是决然的,她不在乎这些眼前的小恩惠,这回她想好了。女人最眷顾的,是自己的心,而她们只会把眼前的男人,当成自己的心。
    那段时间,张曼沉浸在新鲜感中,张大眼睛看着上海。她的公司在淮海路,西藏南路上的恒基大厦,而仲恺租的房子在徐家汇广元西路,交大西门对面的一个小区,加完班总是深夜了,她于是打车回家,叫司机开过衡山路,雨季润滑的地面上缱绻着一盏盏灯影,而21点以后,四条车道并成两条,白天不堵车的街道晚上开始堵塞,漂亮的人物在车的间隙穿过,满满的车不慌不忙载着人走,有时候忽然下雨,雨水溅在玻璃上,摔成三瓣,四瓣。有时候雨停了,灯穿透玻璃,风吹过她的脸,一个又一个的影子爬过她裸露的胳膊,她裸露的腿。那尖着房顶的房子,下面穿梭着绚烂和喧闹,上面长出青苔的墙壁上,却湿淋淋地淌下晾衣服的竹竿的水。
    按照医生的嘱咐,仲恺要卧床休息三个月。仲恺打电话到设计公司,把自己手上的活一个一个让给同事,最后,他颓废地蓄着胡子,躺在床上,把粗鲁的声音低得像吹气。张曼太长时间没有和仲恺在一起了,她经不起这样的揉磨,心更快地碾碎了,爱情像碎金,洒在上海潮湿的黑色的夜。
    明知道是上海分公司的老板在考查她,张曼还是将公司给自己的几个大单让给了助理,她呢,一心只顾要照顾摔伤了腿的仲恺。早上,她拎着漂亮的小竹篮去附近华联超市买菜,广播里是990东广早新闻,她捡出一天的菜;上午,她把屋子打扫干净,使劲甩着胳膊向空中展,掸开仲恺被单里毛茸茸的灰,在阳光里等灰落下;中午,她安排他吃面条,或者是炒饭,但补钙的排骨汤是少不了的;下午,张曼有时会推仲恺到楼下的院子,或者是小区不远的交通大学里走走;黄昏时,张曼吹开蒸好白米上的热气,就着照菜单上做的菜,一口一口送到仲恺嘴边
    三个月后,仲恺身上明显记载着张曼的功绩,他生生长胖了三十几斤,那终日不能出家门,便捂在屋子里的白净和细腻,以及他及肩的一头长发,使他的面容雌雄不分,像一尊佛,他的眼睛沉在如玉般光洁的脸庞里,妩媚地随着张曼走,张曼在朝霞中,他的眼睛便是淡蓝的,张曼在烈日下,他的眼睛是金黄的,张曼在黄昏,他的眼睛是潮红的。张曼生活在仲恺的目光中,觉得仲恺,终于离不开自己了,为了这一刻,她熬了四年的大学时光。
    在瑞金医院拆石膏的那天,仲恺腿上的肌肉有些萎缩,张曼站在瑞金路绿荫下露出的阳光里,扶着仲恺叫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仲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室外的空气,慢慢地,他皱起了眉头,白皙脸上出现了细小的皱纹,他舒服地靠在张曼肩上,皱纹像是被一只手抚平了一样,在丰腴的脸庞上渐行渐远去。这从北京来的,带着三个月印记的石膏被扔在上海华山医院的垃圾堆里。几天以后,当张曼看着仲恺那没有了白色石膏的腿在屋里缓慢地移动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的生活,随着这石膏一并消失了,她以前的骄傲和快乐也逃遁在日复一日上海的黄昏里了。
    这时张曼发现助理已经替换了自己的地方,自己像是多余的,这她不在乎,可她的念想,她在乎的仲恺呢?为了补回工作上的损失,仲恺开始疯狂地工作,他常常到了夜里才回家,早上张曼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前几个月的终日厮守毅然翻了一面。她没时间跟他说话,他从来不问她的事情,甚至不会好好地看看她,可她曾经以为他离不开她!她曾经以为他是自己的心!
    张曼常常在公司里没有事情,一个人即使先回去,也不会关系。她出了公司在黄陂南路站下地铁回家,在地铁驶来的瞬间,她在车厢玻璃上寻见自己的影子,橘黄色的车厢灯前,和许多人的影子胡乱叠在一起。夏天南方的潮热让她不舒服,回到家,她把手放在水里,慢慢地搓衣服,在洗衣机里甩干以后,学着上海人的样子,把衣服穿成大字形晾在竹竿上,然后,她坐在沙发上等着衣服干……仲恺在干什么呢?那滴滴答答的水,半天才集起来,半天又才落下……仲恺大概要下班了吧……水渐渐落净了,却还没有干……仲恺怎么还没有回来……什么时候干呢?就是她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它就干了。
    仲恺要去欧洲考察两个月,张曼帮他收拾的行李,她把这当做大事,去徐家汇的太平洋百货反复地挑选东西,给他收净,什么都不落,一样齐全,都准备好了,倒是仲恺来笑话她了,“我去的又不是乡下。”折腾了一个星期张曼才把东西收拾好,在虹桥机场,她居然会当众哭起来,仲恺笑着为她擦净了泪,说:“在这两个月里,你有事可以找我的助理,电话号码在窗头柜上贴着,还有,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等我回来。再见。”就这么飞机上天了。
   
    张曼想下楼拿信,顺便买点什么。绕出她住的小区后门,朝着漕溪路走,在大街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她又选了一瓶红酒,反正刚才也喝过了,那就再喝点吧。
    一阵风吹过来,初夏的风能冷到哪里去?张曼还是下意识地裹了裹自己的衣服,不比那时,那时她追着连朴使劲在这条漕溪路上跑,是这个春天前的冬天,也是夜里,温度怎么都比现在要低上20几度吧,她却畅开着怀,使劲地跑,那风灌进嘴里,呼噜噜又窜进口腔,凉得唇都冻住了。
    楼下,张曼打开信箱,里面只有几张白底黑字的广告纸,她不甘心,又在纸堆里翻了翻,还是什么都没有。当然不会有,张曼也知道连朴是不会给她消息的,他那样倨傲的性格,怎么会给她写什么?而写什么好呢?是他没有说一句就忽然离开的原因,还是他最近的生活?
    张曼也许是害怕看见连朴的解释的,解释太具体,而他们的感情应该虚空,正是这,让她的前途未卜,充满了各种新鲜的可能性。而连朴的生活呢?张曼知道他一贯的缀缀,一贯的紧张,还有什么生活能超出她的预料吗?没有。但每次从外面回来,看见这空洞的高层建筑,直直地立在一堆水泥中,她还是希望着,盼望着,要是真的能有那么一点消息,一点小小的印记……还是没有,她的失望和希望并不强烈,像是面对这空洞的房子的一个开场白,与心情无关。
   
    仲恺随着旅程,接连地发过来一张一张的明信片,他的字简单而潦草地划在上面,总是匆匆的:“祝好!”“注意身体!”“这里很美!”……
    张曼买了个透明的盒子盛这些明信片,每天晚上,张曼坐在那张曾经等着衣服晾干的沙发上,把明信片从盒子里拿出来,通过这些字来琢磨仲恺的心情,这张字写的小,想必心情不是很好;这张字写的规整一些,想必心情还不错……她猜测着,把仲恺的样子想象着贴剪在明信片的风景中,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有时她又设想出种种不幸,吓得睡不着觉,赶紧爬起来,满屋子地吐着:“呸,呸,呸”几个字。这种时候,反而比仲恺打越洋长途时,更贴近她的心似的。
    公司趁着夏天放假去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三地游,偏偏没有张曼的份儿,部门长说是相信她的能力,希望她在上海和大家一起照料分部。她才不信,可她也不在乎,在乎这些?才没有工夫呢,她省得清闲。
    这几天张曼一直在家里呆着,白天她洗洗衣服擦擦地,很快就过去了,晚上,她蜷在沙发上等仲恺的电话,翻看那些明信片,这回张曼的念想可真是离她十万八千里了,她为了仲恺而紧张的生活就这样生生被放空了,忽然觉得不舒服起来,连续几天又吐又泻的,不是什么大病,她想着,也就没吃药。
    可这天早上醒来,张曼发现自己有点发烧,仲恺说过要张曼有事找他的助理,可干什么麻烦别人,也不是大事。张曼一人起了床,想出去买点退烧药回来,那时侯伺候仲恺,她知道小区附近所有的药店都在哪里。在广元西路上走了一会,张曼停在一家送外卖的店前面,外面放了凉棚和凳子,她坐下来,要了一杯珍珠奶茶,慢慢地吸着管子的珍珠。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许多年前,上高中时许多夏天的事情,一大帮女生,都裸露着胳膊和腿,梳着高高的辫子,在中午游完泳之后,把单车放在旁边,在树荫下面一边吸汽水,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班上的事,以前的事,以后的事。记得有一次她们讨论理想,有一个女孩说自己的理想,就是幸福;张曼吃了一大惊,她怎么都没有想过,原来幸福都可以是一种理想,然后她说,自己的理想,就是要体会到人生所有最强烈的滋味。
    那时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不免有些怅然,多长时间了,张曼总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急匆匆地奔跑着。反正今天没有别的事,也不用着急。张曼想着,于是朝天扔了一个硬币:“要是反面,我往左边走,要是正面,我就往右边走。”她自语道。
    硬币在阳光中翻滚,小时候她喜欢和大家比赛抛硬币,她扔的弧线总是最漂亮的,硬币滚了下来,落在旁边的一小块草地里。张曼走过去找,硬币正躺在一洼昨夜的雨畦里,她附身看了一下,水面还映着光,硬币是反面,那向左走吧!张曼没有捡起硬币,反正,如果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肯定可以找到药店,也可以找回来。”
    这天张曼走了很长时间,一开始空气里有风,有太阳雨,后来她的眼睛被太阳射得已经挣不开了,只觉得骨子里一分分冰冷,皮肤却自顾自地灼烧,旁边的地方,张曼早就不认得了。平时张曼不怎么记路,记这些做什么,她平时要记得还不够多吗?被罩要换了,帐单又该来了,那些凌乱的生活,没有头绪,没有形状……却总按时更换,准确地用一种生活替换另一种,一条线替换另一条线,她努力要改变的,却总是更加有迹可循,还有那该死的地名,淮海路,衡山路,广元西路……都正在将她的生活变的清晰,而那些称呼,女孩,女人,妻子,母亲……都要将她的角色变的清晰。而她呢?她没有自己的位置。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在走了很长时间后,张曼觉得四周渐渐静下来,她很久都没有听见过自己的脚步声了,也许这有节奏的,不是脚步声,是心跳的声音,也不是往日伏在仲恺胸前听见的他的,是她自己的。
    张曼恍惚看见远处有个台阶,台阶上洒了些红色的桃花,灿烂地,一朵一朵地散落着,在她是一个透明的孩子时,常常梦见这样的花朵,萦绕着她,披了一身,一世界。现在她却怎么都挪不动步子,四周仍然很静……绚烂的桃花花瓣,洒在浅灰的水泥地上。
    忽然,一个人撞过张曼的身边,他的动作很莽撞,张曼放在胸口的手被打落,人也一下就被撞开了,她缓缓地晃动着身子……桃花开始漫天飞……终于站定了……可桃花消失了……它们在哪里?她惘然地转身过去……忽然,又有一个人撞过张曼的身边,一个,又一个,他们都像疯了一样撞过来,张曼晃着身子,遽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围观的人中间,穿着白色大衣的人抬着担架,穿着警装的人擎着对讲机,张曼的身体还晃动着,眼前出现了一个警察,他仿佛没有脸孔,凑近了她,只一个声音冲她喊道:“谁叫你过来的?!快离开现场!”
    他的声音一结束,面前的一切都活动起来,喧嚣也一起迸放出来了,旁边的救护车上一刻不停地闪着红灯,张曼看见担架上放着个女孩,她的脸已经模糊了,头部的血凝干了,和白色的脑浆混在一起……张曼面前的台阶上,有那么一大滩的血,它们粘稠浓厚,灿烂的颜色刺伤了眼睛,张曼开始流眼泪,隔着眼泪,它们还眩烂地绽放,是妖娆的嫣红,随着风,缓缓上升,上升,萦绕着女孩的黑发末端,张曼闻见初秋被晒了一天后在夜晚凉下来的土地气息。
    一只手冲过来,张曼的腰被拦住,远离开这一滩桃花瓣,她擦过人群,他们的衣服蹭着她的脸,“疼。”当小声地哼出来时,她已经被放到人群外了,缓慢地回过头,那只手已经消失了,只有一个匆忙挤进人群的警服背影。她被人群隔开在台阶之外,热闹是他们的,她只能看,救护车开动了,人群随着警察挥动的手散去,许多人擦过她的身边,他们张开嘴,字音,字音好象是……死?
    “死了,死了,死了……”
    张曼的嘴角微微向上翘去,这是我在笑吗,她想,心像要跳出来了,皮肤却收紧,再收紧……人群渐渐散开了,她清晰看见女孩已经消失了,地上空剩下一个划成人型的粉笔印记,旁边是一辆顶部被砸得凹进去的车。他们把她拖到那里去了?红色的花瓣和红色的警灯一起闪耀……眼前的一切在她向上翘去的嘴角,在她眼前飞舞的桃花间模糊开去……在倒下的瞬间,张曼看见一个人在漫天桃花间冲了过来,他一袭白衣,伸出双手,她的手迎着他,而那手上,有一颗极小的黑痔……眼中最后看见的,是他想抓住她而使劲晃动的双手,他的脸在桃花间,在双手后面终于隐约褪去。
    张曼被警车送回家,并赢得了一位警官一个月的嘘寒问暖。第二天,警官把大堆的药送到张曼的家门口,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应该出小区向右转,有一家很大的药店,能买到所有想要的药物。”
    黄昏的时候,张曼由警官作陪,又路过了那家广元西路上卖珍珠奶茶的店,她站在干涸的水畦前看见了自己的硬币,在微弱的阳光下,那枚硬币正面朝上,闪闪发光。
    这个月张曼和警官在餐桌前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那天的死亡,他们在验尸,他们在调查……在张曼了解了女孩所有的一切后,仲恺从欧洲回来了,随后警官带着失望的眼睛消失在张曼的生活中。
    “你怎么会认识一个上海警察?”仲恺皮肤上还带着欧洲的阳光灼烧的痕迹,愤怒地问。“发高烧,在路上晕倒,被他送回来的。”张曼这么回答。然而从此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个警察,哪怕是在人群中远远的一眼,张曼想象自己也许要走到他的面前,说:“对不起,我……”接下来,接下来,她想不出来要说什么…… 仲恺疲倦地坐在家里,张曼还是往他的杯子放洋参片,也还在夜里他的床头放杯水,可她不缠着他,不看着他。他暗暗有些吃惊,是不是她还和那个警官有联系?仲恺仔细地观察她,偷着去查她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好象都没有,张曼还常常呆在家里,她的行踪没有可疑处,可疑的只是恍惚的神情,她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仲恺不知道。
    张曼洗衣服,张曼坐在沙发上等衣服晾干,收进来,叠整齐,可她的眼睛透过这所有的一切,她眸子里投在他身上的亮点,缓缓地泯灭,却燃烧在不知名的远处,在那里闪烁。远处是什么?仲恺反复琢磨,远处是一栋具体的房子,还是一纸法定的婚姻?
    张曼想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曾经也透明过,也渴望死亡过。在14岁以前,她不相信自己能够活过14岁,14岁的初潮来过以后,她看着血,和一点一点活过了15岁,16岁的生活,强烈地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啻于对自己理解中生命的背叛。而不知什么时候,她忘却了所有的痛苦,开始渴望生活下去……
    而那个烈日下消失的女孩,她……?张曼知道她叫乌兰,她19岁,她在杭州上大学,她学版画,她是上海人,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她不住那栋楼,她是从14楼跳下来的,她自杀前一天只吃了大约5两西瓜,她有男朋友,她和他的感情很好……许多个时候张曼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许张曼现在眼中的世界,也是乌兰的眼睛曾看过的,夏天空气里的气味随着风吹来吹去,而晚上那些隐藏在茂盛的树中的红顶房屋,会被风掀开树叶,细细地逼透出一点光,乌兰好象就站在张曼身边,张曼在许多次的回头中,看见了乌兰的眼睛,那像烟的目光,是自己的?还是乌兰的?张曼不知道,一切在张曼的脑子里都太清晰,以至于辨认不清楚。
    张曼厌倦了这个家,她回到公司,主动要求加班,在半夜里,她坐在公司的大窗台边,等着淮海路上所有的霓虹灯一个一个地灭,渐渐,霓虹灯也坏了,那几个字的偏旁失去了,市声沉静下来,她一人在诺大的写字楼里走来走去,一切好象就应该这样,不应该有别人在。而仲恺的电话总随时响起来,他会忽然出现在公司里,说来接张曼下班。仲恺搂着张曼的肩走在大街上,有老人微微冲他们笑。
    也许,在曾经的某个时候,张曼也这么走在淮海路上,也许那时她也被仲恺这样紧紧地搂着,然后,对面,走过来了乌兰,她们就这么默然接近,再接近,擦肩而过。然后,张曼回到了自己日复一日强大得几乎不能逆转的生活中,然而乌兰却轻易在倏忽间消失了,她的死与张曼建立了某种联系,却是空缺的。而现在,现在张曼也许就在曾携带着她存在时的气息的风走过,但感觉不到什么,生活还在兀自继续……仲恺的手太用力了,几乎让张曼窒息。
    仲恺这天休息,却还是起的早,他兴奋把张曼叫起来,说是要送张曼一个礼物。于是他们站在新华路的一片水泥丛中看着房子,他有些激动,拖动着不再轻松的身躯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在将来他们孩子游玩的地方伫足冥想。而她看见他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一脸的雀跃,就着仆仆的工地风尘,和虽是上午但像末世的太阳,她慌乱地喘气,心脏开始早搏,她蕴集了怒火,要随着他快乐的频率一起爆发出来似的。
    看完了房子,仲恺说要去茂名南路的锦江拉丁烤肉吃饭,于是他们疲惫地坐在出租车上,两个人都沉默着,仲恺压制着许一个女人以理想的激动,张曼却像局外人般冷漠,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甚至没有沟通,就以为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这时车停在狭窄的茂名南路路口,对面国泰电影院散场,窗外一大群过绿灯的人略略地瞟过他们的脸,窗内仲恺摇上了玻璃,张曼气愤爬过仲恺的腿,将玻璃又摇下来,她明显是与他挑衅,而他却疼爱地看了看她,笑了。
    司机的车猛地启动了,仲恺沉重的身子向前一冲,又弹回张曼身边,他放心地歪在她的胸前睡着了,他的头越压越沉,张曼垂下眼,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就在这个角度,她发现仲恺的眉间,被锁下一道沉沉的暮气,而往日,他眉宇间有的是逼人的英气,肃杀犀利,像召见了她的心,可现在……她悚然一惊!这几个月,这几个月,是她亲手毁了他!张曼不甘地看着自己的心,可是她越看,许多的恐惧就越深,这恐惧给了她莫名的勇气。
    “我们分手吧!”张曼说。
    仲恺还在车的颠簸中酣睡,张曼使劲地摇醒他,“我们分手吧!”
    “什么?”他揉着眼睛,想握她的手,她闪开了,她的眼神游离不定,预备着一场战争。但她是惧怕战争的,她怕那霸气是征服她的唯一可能。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生活?”然而他心平气和道。
    “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要这样的。”张曼答道。
    仲恺脸上带着睡觉时挤压的痕迹,怅然地坐在后座,他像往日一样去摸张曼的头发,张曼这回倒没有躲开,“停车!”她大叫道。司机停了车,张曼一人开门先下去了。仲恺还呆坐在后座。
    “……到底为什么?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我怎么对不起你!你说出来!你有本事给我说出来?!”仲恺失态地在餐厅里喊了出来,他愤怒地咆哮,然而张曼只是低头使劲切盘子里的牛排,仲恺绝望地摒住粗重的呼吸,紧紧攫住张曼拿着刀的手,嗓子里滚动着呜咽与低吼,张曼看着仲恺,他眼里的愤怒随着手上力气的增加而愈燃愈烈,终于张曼疼得厉声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声使嘈杂的餐厅顿时安静,端着盘子在自助桌前夹菜的人,举着烤肉走来走去的厨师,摇着沙锤打点的黑人,他们都定住了一瞬的姿势,惊异地观看他们,餐刀从桌上掉到张曼的脚上,弹出一道弧线,黑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一束追光。
    这是张曼和仲恺他们5年来唯一的一次争吵,张曼再也没去过这家锦江拉丁餐厅,虽然她在梦中踩着那里的地板,坐在那里的长桌前,使用那里的餐具,吃着那里的烤肉,但是她一个人。
    而那时的仲恺整夜不睡觉,他开着灯,坐在家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额头上生生长出一条皱纹,张曼从梦里一个人的餐厅中坐了起来,“我会搬走的,现在还没找到地方,先住在这里。”张曼说。
    在张曼找房子的两个多月里,他们彻夜长谈,仲恺想在这两个月里把张曼说服,而一开始的不理智,到两个月的开诚布公后,坦荡得像亲人一般,彼此的无话不说使得他们无法再相处,甚至有点可笑的意思在里面。仲恺剪掉了及肩的长发,说:“好,随便你!”当仲恺站在张曼面前的时候,张曼觉得大家都新生了,他们的关系现在是透明的,意味着,彼此都彻底与那一段爱情决裂了。
    张曼将公司里一个性格温顺的女孩介绍给仲恺,随后她离开了仲恺的住处,找到了复兴中路的一处房子,是胡同里的老式房子。这样的安排可能不太符合仲恺的人生,但符合张曼的人生,那时她仍在广告公司,公司一天到晚都亮着灯,所有的人却不知道在哪里,到了晚上,她工作累了,一个人坐在公司的大窗台上,下面是车水马龙的淮海路,外面灯光星星点点,远处的霓虹灯闪烁,太平洋商场,香港广场,它们冲向天空的激光灯在天空来回扫荡,渐渐地,所有的灯都灭了,天空恢复成深蓝色,她眼睛投向没有尽头的黑夜。
    冬天有段时间张曼下班早,她晚饭也不吃,缩在被子里看电视,一个台接着一个地换,总觉得有更好的节目没看着,担心落下好的,没自己的份儿。可说不出怎么,她就又厌倦了,关了电视,什么也不看,愣在那里,或者发盹,却又不睡。忽然,她听见外面传来的摇铃声,是铜铃,她想是一个姑娘手里牵着的,那铃漫不经心地垂在手上,随着步子,走成什么样,就摇成什么样。这一晚上,她听见了5次铃声,从7点到12点。张曼意识到只要是整点,都有这铃声。
    张曼结束了晚上在办公室里的生活,蜷在家里的灯光下整夜整夜地看书,夜晚里一格格难熬的时间,在复兴中路这胡同的铜铃中,变成了有情绪和力量的,清泠的回响寂寞哀怨,和电视声、孩子的尖叫声、哭声混在一起,轻浅得快乐起来──这样近世俗的城市!她无限喜欢起来,那与仲恺分手后,又让她耻辱的悔恨心,在这铃声中消失了。
    有一个晚上,张曼想出去走走,不知怎么就那么巧,正好赶的是整点,她遇见这个摇铃人,那是一个衣着黯淡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庞被隐在幽暗的路灯阴影里,急匆匆地使劲甩着手中的铃。张曼回到家,关上门,靠在那里……这样的近世俗,她以为自己是喜欢的!可……电话铃声响起来了,她不接,便让录音电话接,是仲恺,他说:“张曼,谢谢你,我要和她结婚了,你来吧,星期天,花园饭店,我等你的电话。”仲恺说完了,却没有挂,悬在那里。张曼犹豫了一下,慢慢过去接起电话,她刚“喂”了一声,仲恺就挂上了。
    婚礼在茂名南路的花园饭店上,离他们吵架的锦江拉丁烤肉店几步之遥。仲恺喜欢这条街,恨不能所有的人生都在这里上演:老锦江饭店昏黄的灯下,氤氲着老上海的胭脂气;花园饭店线条简单洁净,像是冷冷的惊鸿一瞥;而在两种张扬的风格中,茂名南路与长乐路的交界处,那一处阑心大剧院,又带着旧式的落寞,缀上了平常人家的气息。上海的奢华不纯粹,总会有一两处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泄露的平常人家气息,倒怎么都能贴近你的心里去了。
    张曼站在那里,遽然觉得这情景她早就亲历过,隔着人们晃动的身影,她举杯向仲恺点头示意,仲恺丰神如玉地笑,张曼看着他的笑,想到的是那枚泡在水畦里,反着光,正面朝上的硬币,想到的是浅灰底色上,四溅的那朵朵妖娆桃花,她的手抖了抖,酒杯里的酒泼洒了出来,她只莞尔一笑,便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净了,酒杯边缘留下她薄薄一层唇膏印。
    仲恺的婚礼过后一周,张曼在文定路上找到了一处新住处。随后她将手头所有的活干完后,拿着钱离开了这家淮海路的广告公司,她做事不拖泥带水,以为自己不会给大家留下许多的话题。
    张曼一直不喜欢高层,但就喜欢了这进楼时房前的台阶,又宽又长,是那种浅浅的灰色,去看房子的那天,上面落下了一个小片红纸,是鞭炮纸,想是有人结婚时放的,那嫣红的颜色,衬在浅浅的灰色下,真是说不出的妖娆。
   
    张曼低着头,摁下电梯的指示灯等着,那电梯一直在最高一层上挂着,就是不下来,她一转身,便拐进了楼梯的通道。爬了几层张曼停了下来,喘了会气,楼道里静得很,只有她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屏住了呼吸,看着走廊外面,这一层风光不很好,被前面大楼挡住了,看不见月亮,只剩下苍青的天,冷漠地泛着光,张曼忽然觉得有些心慌,“要是我能够一口气上去,再也不停,就一定能坐在14层的窗台上。”张曼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这回她匀下了速度,不慌不忙地上到了14层,终于看见了月亮,那小小的一线金黄,她放心了。
    路过对面连朴的门,张曼没有看一眼,就径直回到自己的屋里,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把美工刀,掰断了最上面生锈的一格,把酒的包装划开,她走到窗户边,喝下一口酒,这空腹的第一口,逼进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千刀万剐地进入五脏肺腑。等锋利的感觉渐渐迟钝下来,身上也就暖和了,张曼这才发现自己连灯都没有开。“去不去开灯呢?”她站在窗户边想,“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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