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含永劫》
何明
搬家的那几天,正好赶上2000年的春节。节日的热闹和孤寂都很极端,冬天天亮的晚,张曼醒来的时候已经7点多了,却还阴着天,天空的白色并不纯净,可当她仔细地盯着天看的时候,竟会觉得眼睛有些微微被刺痛的感觉。前天她打电话到搬家公司,一直没有人接,想必是没有人会在春节里搬家吧。
张曼花了三天的时间慢慢将屋子搬空了,住在文定路的新家,夜里她洗了澡,试了试新住处的淋浴,不想等头发干就躺下了。这小区不临街,独处一块寂静地,白天太累了,她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她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一人走,路很长,阳光刺眼……她不知怎么就惊醒了,睁着眼睛,看着对面门上的木棱,一格,一格,又一格,她数着,还睡不着。她坐起来,手不自主地摸头发,还没干,她愣住了,想起睡觉以前是洗了澡的,洗澡之前她是搬了家,再以前……时间顺着一条清晰的线出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点一点地翻涌,好多事情一并出来了,她开了灯,坐在床上,看着凌乱的屋子,光着脚跳下床,抱起纸箱,把里面的东西翻出来,里面是她和仲恺的书信,有在大学假期里写的,还有平时两人吵架时的,毕业后的。看着这些信,张曼的情感涨起来,她痛恨这些,却此一时彼一时,怎么都把握不住自己,像被分裂在两个世界。也不知道怎么20多岁了,家当大半是无用的情感。
张曼看着,终于烦躁起来,她把纸放在两手间,“哗”地撕了一下,这旧事,和这旧心情说分开就分开,这让她有些慌张,举着这被分裂成两张的纸,她站起来,不小心踢着了大纸箱,她低头看着挡道的纸箱,忿然起来,一蹲下就大把地撕开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汗把没干的头发粘在一起,贴在她的脖子上,脸上,像雨后的蚯蚓,绝望的匐着。
张曼开了窗,外面的冷风迎面冲她一击,她似乎就要被这犀利的空气所唤起,想起许多生命中的瞬间,她伸手甩开那些黑色的头发,现在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那些瞬间不能泛滥。
夜晚的空气比白天潮湿,楼下小区的只有橘黄的光线,高高地从树的枯枝里射下来,影子被牵引着,在地上遇见了栏杆,遇见了亮着的垃圾筒,顺着它们爬上去,黑黑的盖在上面,断了一口气,伏在那里了。人是没有的,有两只猫正在走,拖着瘦瘦的影子,重叠到别的影子里面,猫就消失了,过一会又出现了,两只猫小步地停住了,在一个大一点的影子面前,却是不进去,那影子动了一下,两只猫像闪电一样倏忽跑开了,这只影子粘着,牵动着,沉沉地向前走了几步,原来是一个人。居然有人?张曼吓了一跳,刚才那么久都没有看出来,在这里干什么,姿势很奇怪,张曼顺着影子猜测着,哦,是个男人,刚才坐在花坛的水泥边上,头翻着向上看天,现在他收回头,站了起来,向前走几步,他真瘦,比猫还像丢了魂的。这个奇怪的14楼!
张曼在选房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14层,房间和朝向都不错,却比其他的楼层便宜很多,张曼没多问,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即使知道了,她也不可能再换一个地方了,她反复要换的,只是她来回的想法,她的想法太多,慌乱的轮流出现,可就算没这些想法,她的生活又怎样呢,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几天后,张曼在漕溪路上发现了一个店:小亭,是夜里2点关门。所以张曼有恃无恐起来,开始她不管怎么,每天下午的时候都要去附近的顶顶鲜超市去买点吃的,现在她索性不下楼,到夜深才出去,上海治安好,张曼仗着不怕,她慢慢从自己的小区走出来。那家店的门总是很沉,里面的凳子和桌子都是生铁铸的腿,在石头地上拖动起来,也沉沉地跳着往前走,墙上悬着木刻的匾,下面一个一个的陌生人,在橘黄的灯下,脸部轮廓不明显,却是温和的。她会靠窗坐,要一份白粥,看着小姑娘走进身后厨房的门,慢慢地等着听见微波炉的那一声叮当的声音,小姑娘便端着粥走出来。她拿着翠绿色的筷子,喝下这一口粥,就着送的豆腐乳和半瓣的咸鸭蛋,送进嘴里。
日子可以变的很简单,张曼无喜无惧地生活在上海的夜晚,白天,从她的房间看下去,是一片一片黑色房顶的矮棚区,再远处,华亭宾馆阶梯式的高楼傲然立着,高楼后面,轻轨白色的车厢缓缓从桥上开过去。张曼喜欢凝视那些矮处的黑色房顶,它们是带着表情的,下雨时,它们的黑色泛冷,而天晴时,它们的黑色泛暖,有的时候,还会有一些赠予的礼物:一个绯红的塑料袋,一滴白色的鸽子屎,一两支嫩绿的野草芽……上海不是一个让她亲近的城市,一切仿佛与她无关。但只有在这些这个城市矢口否认,想要努力掩饰的细节上,她才会生出一点点的爱怜。爱怜并非关心,那她关心的又是什么呢?她不敢想。她不敢想以后,以前更是不敢想,她只敢想那一刻,只要一声“叮当”结束,白色的粥就端来了。她真正所了解的所知道的,只有这城市的夜,每个夜里,从她的房间里看下去,都会有那个影子粘在地上的男孩,他在那个花坛边缘坐着,直到他站起来,她就该走出来,喝她的这碗粥了。
这天一大早,张曼接到仲恺的电话,说给张曼找了一个活儿,又是广告公司。张曼拒绝了,仲恺说:“生活总是不过如此,没什么大意思,但你要鼓舞自己活的激情万丈。”
“我不想这样生活。”张曼说。
“是啊是啊。”仲恺道,“从前和我在一起,我还可以逼你,现在也没人逼你,就可以任性而为了。”
张曼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从前仲恺一直喧闹着与生活抢风头,张曼为了讨他的欢欣,于是也使劲地活。而事实上,张曼也应该算是使劲活的人,该上学的时候她使劲上学,该工作的时候她使劲工作,该谈恋爱的时候她使劲地去爱,那接下来呢?应该是使劲地做一个妻子了,可有什么理由让她忽然丧失了激情呢?她不知道。
张曼觉得闷,下午她跑去虹桥机场买票,她要离开这所有的一切,要一个人去四川的藏区。收拾完所有的行李,是夜里了,张曼去小亭吃饭,要的还是白粥。“这是最后一次等那‘叮当’一声响了。”她想,她要离开这城市一段时间,心情应该欢喜才是,好象又有些低落。将遇见什么,将改变什么,一切不知的东西,莫名地让她缀缀不安起来。
张曼低着头用筷子在手指间划圈,从余光里看见一个男孩走过来,也不想抬头,只隐约在眼角觉得那人停住了,不动。她这才抬起头看,手里没有停,他却正好回过了头对小姑娘说着话,“给我来碗白粥。”
说完,那人自然地坐在了张曼的对面,没有看张曼的脸,先是低头从口袋里摸了一根烟,一盒火柴,点燃了,他把火柴甩灭掉,仔细地看着这根烟升起的烟雾,闷闷道:“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在窗口看我?”
“啊?”张曼一惊,忍不住筷子划的圈没有把握好,她赶紧抓住筷子,慌乱地答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睡得也很晚?”那男孩终于抬眼看了张曼,而张曼正好侧过脸地紧张地想躲闪开,却一下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颜色很深,正好映进一盏灯,那盏灯眩亮着那个瞳孔,发着淡淡的褐色,像石膏像里只有轮廓而没有颜色的眼,封着死死的秘密。现在他的眼被烟雾熏的眯起来,眉头也皱着,但确是没有表情,他将眼睛向张曼慢慢地瞟过来。
这样吗?原来每个晚上那个失魂的影子是他,他应该不是陌生人,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过应该出现的,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庞,她认真地看着他的面孔,轻声道,“咳,你……。”
“我常常在楼下,是因为想要找出一些痕迹。”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反应很快,接话接的很紧。
张曼有些犹豫,他的话没说完,不知道愿不愿意说下去?他凝视着张曼,眼睛里有些沉静,像是一个老人的眼嵌在一个青年的脸庞,而就是这眼,让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沉默,也不用隐瞒,便道,“痕迹?什么痕迹?”
“关于她的。”他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什么?”张曼心里一惊。
“没什么,我女朋友自杀了。”
张曼的背上正淌下一颗汗,那颗汗也不知怎么着,这么慢才地落下来。张曼慌张地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却被那生铁的桌腿绊住了,她的手划了几下,没抓住东西,响亮地摔在了地上,张曼觉得全店里的人都注视着这里,她慌张地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而他的手伸了过来,停留在张曼面前,像是想让张曼看清楚,犹豫了一下,张曼也将手伸了出来……也许,这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梦境轮回:他的手背上有那么小的一颗黑痔……他一袭白衣,伸出双手,她的手迎着他,而那手上,有一颗极小的黑痔……张曼端着他的手,他的手在张曼的手里越握越紧,忽然他的手翻过来,更紧地攫住张曼的手。他沉沉地看着她,她的眼泪流下来了,而他的眼睛沉得像伏在雪上的黑碳一般,看不出任何痕迹,人却迅速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我认错人了。”
他站起来就跑,张曼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也跟着他跑了出去,在夜的深蓝中,他们就这么跑在了大街上,他的速度很快,眼看着他跑到了斜土路和漕溪路的十字路口,向坐一转弯就不见了,张曼使劲追了上去,路口一片黑色,什么人影都没有。她喘着气弯下腰,看见地上躺着一块新鲜的橘子皮,它新鲜的颜色让她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曾经预料到的,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不害怕。她直起了身,他从她前面一下就窜了出来,动作很猛,他面对着她,一下卡住她的脖子,她根本就没有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他。他的眼睛还是很深,可总有一束光在里面,刚才是店里的灯,现在是路灯。
“你是谁?”他说。
张曼不说话,眼睛看着他。
“你?干吗!”他吼道。
“乌兰是你女朋友?”张曼道。
他像崩溃了似的,手上的力气松开了。
张曼伸出了自己的手,拿在他的手上,将他的手从她脖子上放下来,他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盏灯的原因,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开来,而她也有些辨不清哪里是光哪里不是光,她凑了过去,他的眼睛更加的漆黑,里面一点光亮都没有,她将嘴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的唇就像看上去那样干燥,小小裂开的皮就像是小刺儿,他紧紧闭着的唇正在微微发着抖,张曼舔湿了他的唇,干燥的皮柔软下来,他的唇张开了……
猛地,张曼像疯子样推开他,“你是谁?!”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那天是你的手扶我起来的?你认识我,是不是?你知道乌兰自杀的地方是哪里吗?告诉我那里是哪里!”
而他只是抬了抬下巴,抹去了头上的一颗汗水。
张曼蹲下来,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她头疼极了,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站在这里,怎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
“去我们家吧!”他也蹲了下来,伸出双手,安详地看着张曼。
张曼接过他潮湿的手,站了起来,头还是疼,地迟钝地展开来,她靠着他,把那手背上的一颗黑痔盖在自己手里,他们慢慢走,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依偎着,他拐了一个弯,向张曼住的那栋高层走去。
“这是我的家吗?”张曼道。
“这里就是那里,”他道,“我就住在你对门。”
张曼在黑暗中摁下电梯的摁钮,红色的小灯一明,门开了,她先进了电梯,看见他在外面看着她,她皱了皱眉头,见他长叹一口气,呆呆地看着她,在电梯门就要合上的瞬间,他闪身进来了,他的手指摁在了14这个数字上,她看着电梯里亮着的14,看着电梯里的茶色镜子中那个倒了的14,她通过镜子看着他,通过他的眼睛看着自己,她觉得自己头发有点太乱了,她没有伸手把它们理顺,她的头发多而且有一个怕疼怕极了的头皮。有人说这样的人不容易爱上谁。
酒瓶里还有大半瓶酒呢,张曼知道自己不能喝,其实她只是借着这沉沉的酒意,让心里明堂点。果真,现在她比刚才又清醒了好多。“不用开灯了,待会,”她想,“就要自己去对门连朴的那间房间看看了,剩得开灯关灯麻烦。”
对门的房子紧锁着,张曼轻轻地走到门前面,她利索地用身份证捅进门缝,门有点松动,很轻易就撬开了,一个春天没人住,门有点干涩,缝隙间全是吱呀声,就在这几声中,张曼看见月亮甚至都偏向了东边,屋里被映得很亮,地上已经被扫干净了,可墙上连朴贴的那张地图还没有撕掉,在这一大张上海地图中,她用眼无误地寻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乌兰,她的脸有些普通,但五官的轮廓很明显,最吸引人的,是她过于青涩却又茫然的表情,嘴角上有一道笑纹,相机捕捉的是她笑过后收敛下来的面容。张曼长久地看着她的面孔,坐到了宽大的窗台上,外面的风现在没有什么寒意,充满了春天鼓励人们继续生活的希望,小区下面只有几个小点点似的人,听不见脚步声。偶尔,很长时间,在外面,听的出有一辆车开过,声音又远又近,像小时候玩捉迷藏,躲在别人家柜子里听外面的收音机。张曼就这么坐在14层楼的窗台上,只要稍稍一回头,张曼就可以准确地看见乌兰的脸。
那个夜晚,张曼紧紧地抱着连朴,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贴在她的胸前,他喃喃地说个不停,她知道乌兰是他的女朋友,知道后来乌兰没有任何原因地离开了他,知道后来他来到了这里,住在这间乌兰跳下去的房间里面,他觉得自己可以找到一些联系,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一切都没有原因,他终于决定放弃了。“城市太大了,我找不到她的痕迹了,从前的我和乌兰喜欢去的衡山路,淮海路,都改变了太多了……”他们冰冷的皮肤上都因为这句话而泛起了不平滑的疙瘩,甚至张曼觉得他的皮肤刺手,像是被灼烧了一样面对着墙上乌兰的照片哭了起来,滴在了他的胸前。
而就在那个晚上以后的早上,当张曼醒来的时候,连朴只留下一张照片,照片后面工整地写道:连朴,1999年摄于上海。他就这么消失了,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平静,而张曼没有像那个晚上,她许的诺那样,不顾一切地找到连朴。虽然她平静地在机场办理了退票手续,然而,接下来,她在梦中都没有再见过他,张曼觉得自己应该很伤心,应该也很绝望,但好象都没有。那些日子,她只是撬开对面房间,连朴房间的门,坐在连朴房间的窗台上,这个房间像他一样空白着,张曼向下看去,下面没有连朴,有的是一个一个更大的影子,张曼看着墙上贴着的地图,那些被连朴红色的笔勾勒出的清晰路线好象在嘲笑她,而嵌在一大张地图中的那张照片仿佛不是乌兰,而是她,仿佛应该是她才什么都不在乎地跳下去,她开始渴望自己也可以跳下去,在阳光里把身体完全展开。
给一家报社像疯子样写了两个月的稿子以后,张曼拿着钱最终不辞而别,又一次地买了去四川的机票,她要将那次错过的时间补回来。她一个人背着硕大的背包在山区里不停地走,烈日当空,转眼又是阴雨连绵,没有一刻不在变化,那天,她到了山顶,当时是清晨,雾在低处一个木屋边萦绕,苍茫而乖巧,忽然她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叫声,那声音放荡粗野,赤裸地充满了强烈的欲望,她听着听着,开始放声大哭,她本来不想再回到上海,回到任何一个城市了,可她早就知道,这里也绝不会收留她,只有城市才会收留她,她无法离开这所有她痛恨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她不能记不住城市中的地名,记不住她曾经走过的那些地方呢?如果当初她稍微地注意这座城市,并不会搬到新住处也不认识这就是乌兰自杀的地方;如果当初她是真的爱着仲恺,并不会忽然觉得失落了自己而离开他;正如连朴要是会真的爱上自己,并不会允许有乌兰的死亡穿插在他们中间的话……
在四川住了一个月,当最后离开时,她站在那个村庄,想到这所有的一切,她又大声地笑了起来。这就像当她坐火车回到上海,站在生满了霉的屋子里时,缠绵的南方气质让她流下了眼泪一样。而,她只是因为回到了这样的生活里面,她躲不开的生活里面而哭而笑么?
张曼缓缓地收拾好东西,她要搬家,她要搬家。可是往那里去呢?即使逃开了仲恺,怎么又可以逃得过连朴?逃得过连朴,她逃得开自己的生活么?
这天立夏,张曼和几个在上海的大学同学聚会,大家纷纷说着无关痛痒的笑话,吃完饭又挣着结帐。推搡中,张曼钱包里的一张照片掉在地上,坐在她旁边的仲恺捡了起来,“连朴?”他尖叫道,“你怎么会……?!”
“怎么了?”张曼笑着问。
“你?疯了你!连朴是我高中同学!他有神经病,找了个女朋友,也有神经病,两人老说不想活,连朴倒是没死,她死了,选的是文定路的一座高层,跳下来的时候先是砸在一辆大奔上面,把大奔砸了一个窟窿,又弹到台阶上,流了好多血……
“不是大奔,是一夏历而已。”张曼说,“我正准备给杂志做这个选题。”
仲恺立刻闭上了嘴,“行,我服了你!”
晚上回去的时候,张曼有点喝多了,仲恺说:“我送你,正好去看看你的家,我还不知道现在你住在哪里呢?”
“不用了,我要搬了。搬了以后再告诉你。”张曼说。
仲恺坚持着要送,张曼就是不让。两人几乎要打起来,大家纷纷赞扬他们这种分手还是朋友的友谊,最后张曼自己上了一辆出租车,进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清醒了好多,可是一清醒她就开始流眼泪了,她在14楼时出了电梯,出了电梯后,她路过曾经是连朴的房间门,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洗了个澡,将自己每一寸的皮肤都擦得干干净净,躺在床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张曼走下了楼,在24小时店里买了一瓶红酒后,没有坐电梯,而是自己爬上了楼,用身份证把门撬开了,而除了墙上乌兰的那张照片,房间里只有那些让她眩晕的地图,这她早就知道。
风还在吹,小时侯张曼有段时间喜欢夏天,而长大以后,她居然最喜欢的是冬天。现在的张曼在夏天的风里坐着,忽然闻见了许多小时侯的味道,她想起了小时侯经常玩的游戏,而且在她的童年经历里,没有什么欢乐也没有什么朋友,她经常做的,只是为了想象自己如果忽然死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张曼在窗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现在她就这样站在了14层的走廊上面,她小心地向下看去,下面还停着许多车,她抬头看着远处的城市,张曼一直喜欢这些静谧的夜晚,尤其是在他们都睡去的时候,她睁着眼睛,就像是一个人活在这世间。
无论如何,她决定还是要离开了,她怀疑自己是故意记不清楚上海的地名的,这样就好像是没有生活在哪个具体的地方,却总在旅途。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完善自己不希望以幸福为最高目标,最大限度地感受生活各种滋味的目的,虽然她常常觉得累,却不敢后悔。
张曼向空中缓缓地伸开双臂。张曼看见乌兰也站在这里,张曼看见乌兰站在窗台上的时候张曼的额头上炙热地发着烧,乌兰伸开双臂的时候张曼正仓皇地走在一条找药店的路上,乌兰跳下来的时候张曼正想在台阶坐一会,乌兰的血绽放的时候张曼看见的是朵朵桃花,乌兰躺在担架上的时候张曼正被一个警察截到人群外面,张曼看见连朴正在路上走着,张曼看见连朴正快乐地哼着曲子,张曼看见连朴根本不知道乌兰就是被救护车拖走的人,张曼看见连朴没有注意到地上的血迹,张曼看见了连朴路过这里的时候只看见张曼要倒下了,张曼看见自己晕到的瞬间连朴跑了过来,张曼看见连朴一边跑着一边把手伸了出来,张曼看见自己闭上的眼睛里面只有连朴的面孔。
2001年,当张曼一人坐在广州的咖啡馆,将附庸在咖啡上面的泡沫吹掉时,那黑色的咖啡水,让她骤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正是如此,那些让人兴奋的泡沫就是她面对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份又一份工作的新鲜感,而白色的泡沫下面,正是以苦涩来提神的咖啡水。
夏天,张曼跳槽进广州一家杂志社,她的桌子上,堆满了她信手画的上海的地图。现在你看的,就是其中的一张。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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