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画》

何明

    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绝对弹性十足,和把一副满是斑点的图案看成一副立体画,这两件事都花了我不少时间。
   

1

    将近三年没联系,却每隔几个月就梦见她一次。
    醒来回想她的面目总不甚清朗,但清楚地记得她带着一本立体画的书。她十指青葱,动作轻盈地翻过一篇篇的书页,书页哗哗如风袭过树林,一副副本来就斑点迷离的立体画更加肮脏混乱。
    或者是在木板楼梯上,或者是在酒吧外面,或者是在屋子里,我总是一个路人,经过她身边,在瞥向她的瞬间,眼睛却被一道白色的强光刺激得睁不开,她的脸孔或者像一阵迷离的烟雾,或者像一副纷繁无序的立体画,消散在我的梦里。
    冬天搬家收拾东西,从一堆电影海报里翻出一张她的照片,不知道她在哪里照的。一所典型的东南亚城市,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别人都急匆匆往前赶,惟有她穿着卡其裤和小背心,懒散地站在街道上,一脸的无所事事。
    这么端详起来,才发现她长了一张典型的东方人面孔,小小的尖下巴上,往上吊的单眼皮和着向下弯的细眉绕成一个圈,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起来,缠绕着她苍白的脸,像一朵泡在水中的花,冰冷的花瓣轻柔地逃离了重力,细微的花蕊却凝重地坠落。
    “只想把我的爱情和贞操献给唯一的那个人。”记得她那么说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与浅淡眉眼不合称的坚毅。
    几年前,我在一家美国人办的公司工作,公司承接各种新闻发布会和品牌推广活动。我分在化妆部,专门给安娜苏和兰寇等一线品牌做活动。与在写字楼里对着电脑屏幕的其他女性来说,我的工作不算乏味,乐趣也十分有限——这与丈夫所希望的平静生活相一致。
    认识她是在一次彩妆的推广上,她是化妆师的助手。在一堆涂着黑色眼影黑色嘴唇的冷脸女人中,她的装束太过普通,不施粉黛的脸庞皮肤白皙,柔软的头发垂在略显得婴儿肥的两颊。不光与夸张沉重的流行色格格不入,那笑意盈盈的表情更是刺眼,反倒是她不协调。
    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一地肮脏的化妆纸中,不知是谁掉了一本硬皮书,打开全是一副副由无数杂乱图案组成的涂鸦之作。
    “哎呀,这是我的。”她跑过来笑着说。
    “这是什么?”我递给她的时候问。
    “你没看见过吗?”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这是立体画呀!你猛一看像是烂墙纸吧,可只要静心下来,眼睛一动也不动,就这么盯着画看,在一个特奇妙的时候,像显影似的,眼前出现一副三维空间的立体画!有深浅的景色,还有层次丰富的远近景物!”
    “是这样吗?”她的兴奋打动了我,我将信将疑地按照她的支使盯着立体画看,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加上辛苦忙碌一天,看着这杂芜的图案,觉得一阵恶心,猛然干呕起来。
    她连忙扶我坐下来,体贴地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尴尬地冲她笑笑。
    “对不起,我……”
    “没关系没关系,”她连忙摆手,“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看见立体画想吐的人!”
    场上的人一一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她,一出来才发现下雨了,我们站在路边打车,却意外地发现住在同一小区,两人笑起来,继而一起坐上唯一的那辆空车。
    从前一个小区没见过面,以后却频频遇见她,最经常的是在晚上的24小时店,丈夫喜欢这家店的关东煮,我加班回家买点回去,而她喜欢喝酸奶。
    她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喜欢买刚上货架包装鲜艳的食物,在打开包装袋的时候带着欢欣雀跃的笑容,让人觉得她衣食无忧,仿佛是童年时代过长的婴儿,对花花绿绿的东西兴趣十足。
    挺喜欢这个女孩,就是在她过于充沛的精力面前觉得虚弱,也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话题跟她说,我的生活好像和她的生活差得太远,家庭啊丈夫啊,这些话题会让她觉得厌烦。
    有个周末,和丈夫在小区里散步时遇见她,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白天见面,她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她家看上次的立体画。
    “白天看立体画你绝对不会觉得恶心!”她自信地说。
    “上次,我,怀孕了。”
    “怀孕了!”她惊愕地看着我,旋即脸上带了兴奋的笑容,“你是我认识的身边第一个怀孕的人!去我家吧!”
    “我身体不是很舒服!”我觉得这是拒绝她的意思。
    “去吧,没准还可以帮孩子开发智力呢!”她眼睛熠熠发光。
    “不行不行,我老婆身体有点虚,算了!”丈夫打断她的话说。
    她好像是刚看见丈夫的出现似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笑容渐渐消失了,茫然地点点头,“对不起,再见!”
    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从那以后再遇见她,她的笑容不再热情,收敛了很多,小心地打量我。我不是善于和人交流的人,内心有些愧疚,却又觉得表达出来太大题小做,只能谨慎地点头,微笑。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一个黄昏。
    自从怀孕后,总是觉得胸口闷,一个黄昏,丈夫加班没回,我简单吃了点东西,一个人出来散步,在小区白色的蘑菇亭里遇见了她。
    她冲我歪着头娇嗔地笑,我先是一愣,继而闻见她身上的酒气。
    “过来坐一会嘛!”醉酒的她眼睛里氤蕴一片雾气,口气热情洋溢。
    刚一坐在她的身边,她就把头靠在我肩上,不算很好的朋友,她却喋喋地说起自己的私事,意外地听到别人隐私,觉得十分尴尬,又觉走开更尴尬,只能默默聆听。
    听她说话,是从没有过的体验。
    她出生在一个中学老师的家庭,父母感情不好也不坏,有一个顽劣的弟弟到处惹事生非,当历史老师的父亲性格随和,当化学老师的母亲性格沉默而严厉,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常常和父亲吵架。
    父亲非常溺爱她,却在她高考结束的那一年暑假,没有任何征兆地自杀了,遗物里发现一份癌症晚期的诊断证明,还有寥寥几笔的遗书:“从来都被命运掌握在手心,现在又得了绝症,但虽然如此,我决定自杀,这当然不是害怕,而是希望惟独在死亡这一点上,是亲自决定的,就这一点来说,我终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这件事情以后,母亲愈发寡言,成绩一出来,她又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家里呆着。唯一让家里有生气的弟弟参军去了,剩下两个充满伤悲又彼此怨气重重的女人,生活无法继续下去,干脆搬出来,一边在一家影楼打工挣钱,一边默默准备考大学。
    在蘑菇亭里听她倾诉的那一年,是我进入婚后的第二年,怀孕的那一年;是她独立生活的第二年,即将考进大学的那一年。
    本来担心不知如何面对酒醒后的她,没料到她自己只字不提从前,仍然满是信心的样子,偶尔说到孤独,脸上带着戏谑的神情,毫不惧怕的样子。自忖是一个从来不知道想要什么的人,只知道懵懵懂懂地接受生活。可她全然不一样,对未来安排得清清楚楚,上大学是为了有更多对工作的选择,关于生活嘛,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志趣相同的恋人,不管其它怎样,精神上一定要获得自由。
    我渐渐喜欢听她聊天,甚至主动打电话叫她来家里,两个人关在卧室里,丈夫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一走,丈夫回房睡觉,打着哈欠问我:“你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孩玩得好?看她傻傻的样子,恐怖得很啊。”
    “她很特别。”我想了很久,才回答丈夫。
    “小心胎教不好!”他说。
    那夜拒绝了丈夫的温存。
    辞职在家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早早睡觉,渐渐和她联系得少了。那时手机尚是很希奇的东西,一个星期没和她联系,发现她搬家走了,房东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说是很仓促,急忙忙走的。有些失落,也很怅然,发现那么喜欢听她带着精灵的神情说她的事情,也想诉说一些妊娠的担忧。
    终究找不到她了,像一滴水蒸发在阳光下的地面。
   

2

    和我一样,丈夫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在上海的一座公寓房长大,按部就班地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后进一家妇女杂志社作编辑。工作五年,除了他以外,其他的同事不停地在各大报纸和杂志间跳槽,他像一张用1分钟曝光照出的照片,除了他立定在原地的身躯以外,周围的人们化成一圈白色的虚影晃过。
    其间,他目睹了杂志从盛到衰,又从衰到干脆贱卖给法国的一个跨国杂志社做中文版的过程。任世事变幻,他冷眼观看。
    当学生的时候,他的成绩永远在全班前十名内。现在他依然勤勤恳恳工作,适可而止地享受人生。
    “在内心深处,不知道是潜意识还是别的什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到最好,倒也不是能力有限,才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掩饰。就是比一般的人来说,我觉得自己比较容易满足现实,也只想过最普通的生活。”恋爱的时候,他这样告诉我。
    “那你选择我,也是因为我看上去非常普通吗?”我问他。
    “我是真心爱你的,当然,人与人之间能产生爱,是因为你我气质中有相互吸引的东西,而这对于我来说,大概就是普通吧,如此说来,好象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他回答。
    我和丈夫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中认识的,他是我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叫我参加聚会时说,有一个人特别适合我。
    果然。
    那一天,他洗过的头发干净地蓬松着,手指细长,修建整齐的指甲里没有一点垢污。衣着很考究,白色衬衫外面罩着一件蓝灰色的毛背心,灰色风衣下面是同样色系的裤子,浅咖啡的鞋。灯光下的眸子微微发褐,目光显得湿漉而温暖。
    他的容貌不是清朗的一类,但五官柔和的线条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经过介绍后,我们从他的工作开始谈起。
    “怎么会在一家妇女杂志工作呢?”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家妇女杂志工作这么长时间,可我和女同事都相处得很好,大概我总给人一种没有性别的感觉吧。”
    这个回答让我忍不住笑起来,的确,他性情中的温和相对于我的拘谨,产生了一种平静和安详的感觉,像是亲情。
    我们很快亲近起来,彼此间没有那些赌气、使性子、互相折磨的经历,更是没有那些小说里的爱情博弈过程,我对他好,他也适当地对我好,一切普通而平淡,波澜不惊。
    在遇见我之前,丈夫有过一次感情经历。当时他刚上大学,从一本音乐杂志寻友的一栏里,认识了一个北方女孩,他们都喜欢蔡琴罗大佑,讨厌郭富城黎明。
    这样的兴趣爱好让他们互相欣赏,渐渐地发现有很多共同之处,开始给彼此寄照片,偶尔打电话。对于那个年纪的丈夫来说,那是非常亲密的关系了,他心里有一种安定的满足感,并将女孩视为自己的女友。
    可没有想到,维持了一年的书信往来后,女孩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一个男朋友。
    丈夫知道这个消息后,十分愕然。
    “那个时候打电话还很贵,我知道那个消息后,顾不上那么多,急忙打电话给女孩,询问她为什么又找了一个男朋友?‘又’字是什么意思?那个女孩反问我。听见她这么问,我也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就是我从来也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
    尽管这样,痛苦的程度仍然不能减轻,后来他专程去看过女孩一次,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却是分手。在那个阳光惨白的北方城市里,他们欢笑着游遍了所有的历史古迹,与他们全程做伴的,还有那个女孩的男朋友。
    丈夫回来大睡了一个星期,“像一头大象,闷着头睡了一个星期,一天只醒来一次,吃一碗饭。”一个星期后,他拉开窗帘,在迎来满目阳光的时候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始新的生活。
    丈夫性格除了温和外,还有一种坦城。认识我没多久,他便把自己和女孩的书信给我看。他写的全是对工作的疑惑和看法,女孩给他以肯定和适当的解答。
    从没见过那样淡然的交往,我怀疑女孩是否像丈夫将之视为初恋那样,将他视为一段感情经历。尽管这样,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好笑,而是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
    和丈夫在一起,一切真的平淡,整个恋爱的过程像玻璃杯的开水一样透明。虽然没有风呼啸过身体的激情,和他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以往对肉体触摸之类的恐惧一扫而光,我那么平静地接受丈夫的抚摸和亲吻,并安静地与之做爱。
    曾以为这辈子难以再接受一个男人,没想到一切到来之时我如此从容,除却了年龄和阅历以外的解释,我想惟有合适两字概括所有。
    在一天天普通而宁静的生活里,我们都微微褪去了少年时期青涩的瘦弱,适当地丰盈起来,显出了祥和的外表。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我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了丈夫在温和的性格中,隐藏着一种让我害怕的冷漠。
   

3

    和丈夫结婚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是我大学同学,比我高一个年级。他大概对我还是在意的,性格不算温柔,生活态度属于听之任之的那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但对我细致如微,脾气好得出奇,我的课程表抄了一份挂在墙上,我爱吃的食物和我对什么药物过敏都记在心上,甚至在梅雨季节来之前,就开始天天带伞,害怕我的膝盖淋了雨以后疼得厉害。
    我那时非常喜欢他,喜欢得心里的东西都空了,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仿佛风呼啸着穿透身躯,除此以外,一切都仿佛不存在。
    可同时,从来没这样爱过一个人,对这一切也深觉害怕。更何况,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像桎梏一样铐住了我。
    从小到大,我成长的那个环境里,所有的人对爱这种感情都怀有讳莫如深的态度。而关于性这个东西,除了少许荷尔蒙分泌旺盛和生殖器成熟到几乎要爆裂地步的人以外,其余人用一种谈虎色变的惊恐来躲躲闪闪。
    步入青春期的八十年代,那些对性怀有天生热情的人被视为可怕的异类,而作为异类的他们,白天在阳光下带着虚弱的自信,晚上则居住在阴冷黑暗的角落里,噤若寒蝉地进行着某种勾当。
    除却那些人以外,天下所有的人都过着光天化日下纯洁的生活。那个年代刚刚结束了一场称为劫难的文革,成人禁蔽了太长时间而压抑的情感,被全然倾泄到火热的工作里去。在我的记忆中,热情这个形容词被修饰在工作这个固定的动语上,那些关于性和爱的一类的话题,即便是在文学里,也带有某种动物般的气息,肮脏,不洁净。
    那个年龄的我在精神上有近乎癫狂的洁癖,本能地厌恶与体液有关的一切东西,除了与他牵手以外,我不愿意碰他其他的地方一下,甚至当他手上有汗的时候,会忍不住恶心,每次不小心看见他湿润的舌头时,会怕得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
    一段时间以后,他开始不停地问我爱不爱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于是猜测他不再爱我,定是想摆脱我,这让我焦躁不安,也渐渐觉察到有一种莫名可怕的东西在煎熬他的内心,每次和我在一起,他极度狂躁易怒,对我发脾气、摔东西,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让我在不解的同时,更加心怀恐惧,我们无休止地争吵,陷入了疲惫的循环中。
    就这样,一年以后,趁着毕业,他提出和我分手。不听从任何人的劝阻,执意选择了一个遥远的热带城市工作。
    我心灰意冷地与他分别,本以为在这一年内可以忘掉他,重新生活,可是错了,我发现自己根本忘不了他,他所有的一切都深刻地镶嵌在我灵魂深处,越是不让自己想他,就越是想到他的时候瑟瑟发抖。
    我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有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女伴,所有的苦闷只能独自消散排解,那些日子,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带着严重的青色眼圈,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试图找到解决之道。
    在毕业前夕,我想出一个办法,冷静地将和他在一起的好处和坏处画成表格,我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克服了许多内心的煎熬,将往日的恐惧和悸怕全部置身脑后。
    当表格完成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是这么渴望和他在一起,于是携带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疯狂,用通知的口气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亢奋地坐上一班开往那个热带城市的火车,安排自己去那里实习,希望一切有所改变,并且留在他身边,嫁给他。
    那两个月,我住在他租的房子的客厅沙发上。可是每个夜晚,当他回到住处看见我的时候,眼睛就像冬日的月光映射在冰面上,泛起冷漠的蓝灰色光芒。我觉得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存在于我们之间,却不知如何解决。我全身肌肉非常紧张,动作笨拙反应木讷,穿着包裹严密的衣服,痛苦地躺在沙发上,辗转难眠。
    终于,一个晚上,他坐到我的身边,除却了以往的漠然,静静地和我聊天。我努力压抑住自己兴奋的情绪,凝视着他的眼睛,却发现里面有一种恍惚而疯狂的东西,像夏天水泥地面上升腾的蒸气,将远处的景象一点点地变形、放大,我越来越害怕,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几乎同时,他像一头狮子一样猛然抓住我,不顾一切地亲吻我、抚摸我,我使劲推开他,可那是无法挣脱的力量,越来越凶猛地将我束缚在其中。我内心中涌出狂躁的恐惧和惶然,他死死地用双手攫住我的身体,在那个炎热的城市,我觉得极度寒冷,皮肤表面突起一根根的针,穿透了衣服,好像皮肤就要裂开,从身躯里会跳跃出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
    就在这个时候,卧室的电话响起来,铃声的频率冲击着空气里的疯狂和绝望,他遽然一惊,力气明显为之一泄,我抓住这个机会,迅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低下头,看也没有看我一眼,缓缓站起来走出去接电话。
    他刚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就像被火焰烧得飞舞起来的灰烬,猛然从火焰中心跃起来,行为好似疯狂,可内心异常平静。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上一条牛仔裤。可刚穿上牛仔裤,裙子尚未来得及脱下来,他再次走进来了。
    永远也忘不了他的那个神情,他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地泯灭掉,目光又一点点地凝滞起来,最后落在那条紧绷绷的牛仔裤上。我穿着滑稽的一身衣服,风吹抚柔软的裙裾,而裙子里面的牛仔裤紧紧贴在大汗淋漓的皮肤上,看着他站在原地将双手垂下,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被刀削过一样,长长的脖子上,支撑着一个消瘦的脸庞,静默的身躯里散发出死亡一样的宁静。
    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他甚至都没送我,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开车站,看着火车轰隆隆往前开,后退的景色卷走了一切,记忆和爱情都迅速消退在呼啸的风声中,我留了整整几天几夜的泪水。回到我的城市时,瘫倒在床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泪水却还簌簌下落,静躺一天后,额头上生出一道皱纹。又过了几个夜晚后,皱纹消逝在年轻的肌肤上,我没有获得新生,心里仍然如野草般芜乱,夹杂着无以言说的耻辱和绝望。
   

4

    再次遇见她,是在两年后一个从地铁车厢里出来的下午。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看见我,热情地冲上来,随口邀请我去她开的店玩。
    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一头长长的卷发染成大红色,鼻子的右翼穿个洞,戴着银质的鼻环,穿着一件长到膝盖的带帽球衣,一条破烂的牛仔裤和洗得掉色的红色球鞋。以往眼睛中的清澈还存在,却又笼罩了一层黯淡的阴翳。
    我的心为之一颤,没有拒绝。
    离开那个小区是因为考上了一家外地三流大学的专科,学会计。仓促中接到通知书的,没来得及告诉我,后来打过几次电话,碰巧我都不在家,以为我已经搬家。打到公司里,我又辞职了。
    毕业后,她没有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跟一个在职高里学过护理的男孩一起,在地铁商场的二楼开了一家往人身上穿洞的店。
    他们店里的光线带有海水般的灿烂,却散发着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墙上整齐地贴了许多照片,有人绷紧表情,紧张地伸出舌头,一只手从画外进来,死死拽住这条舌头,另一只从画外进来的手拿着一根长长的针。
    下一张,伸出的舌头上有一个银质的铁钉,那人刚才绷紧的表情化解开来,一脸笑容。
    还有把耳朵打得像邮票上那一圈便于撕开的小孔的,肚脐上穿银钉的,眉毛上挂银环的。最厉害的是一个赤裸上身的皮肤白净的男孩,分别在肚脐、乳头和耳朵、鼻子、眉毛上穿了无数个孔。整个人好像可以穿上线,像木偶一样翩翩起舞。
    “是不是觉得有点可怕?”她笑着的眼角有向上飞扬的皱纹,像佛像裙裾的轻柔线条。
    “不疼吗?”我倒吸着冷气问。
    “越疼越狠,这东西啊,到了最后会上瘾的。”她大笑起来,颓废而陌生的装束里,忽然跳跃出了恍若昨日的灵魂,我一时辨认不清此刻彼刻。
    从小到大,自然有人追她,追得很苦情,她却毫不心动。性格属于比较决然的一类,不喜欢的人要是喜欢她,成心不给人好脸色,语调凶得很,不答应任何要求,甚至是一顿饭,宁愿一个人吃泡面,也不要和人家一起在光线温暖的店吃一顿饭。
    “到底谁才是你爱的那个?”我问她。
    “只想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她回答。稍后,又微微一停顿,“知道木偶男孩吗?”她问道。
    “身上穿了无数洞的那个?”我说。
    “正是。”
    木偶男孩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年纪比她小许多,听说在那一带打架以下手狠出名。但在她面前换了一个样子,一副腼腆的表情,才看出原来五官如此秀美。对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喜欢长相妩媚的男孩,他就是,但她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好。
    “喜欢他么?”我问她。
    “不知道,喜欢他的样子,又觉得无法沟通。”她神思恍惚地回答。
    她跟木偶男孩出去看电影。她看得满脸泪水,他睡着了,呼吸的声音非常粗重,让她想象他在阴暗的工厂车间站着,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衣服,她觉得自己脸上发热,全身不舒服。
    散场回去时,她死活不要他送回家,拼命地奔上马路边一辆末班车,手也不挥一下,默默坐在宽大的窗户边,路灯像水一样流过她的脸,茫然的眸子里盛满喧闹的灯火,影影绰绰地荡漾。
    第二天黄昏,木偶男孩来找她,手上绑着一大块纱布,白色的纱布向外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不说话,呆呆在一边坐着抽烟看她。
    她悚然一惊,问是怎么回事。
    “修车的时候被扳手砸的,”他闷声答,“没事,活该的。”
    她无端更觉心不忍,想要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生生憋回去,想到自己心意已定,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对人家好,省得耽误人家。
    “好多次我要使劲忍住才不对他好,不对他说一句话,不对他笑,坚持不让他有一点希望的感觉。其实他真是一个好人,可越是这么想,我越决定不理他。我害怕啊,怕他对我太好,怕最后我会跟他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绝对不是那个值得让我付出一切的人。”
    良久的沉默。
    “只想把我的爱情和贞操献给唯一的那个人。”她脸上带着一种与浅淡眉眼不合称的坚毅。
    “这么绝对,你不害怕错过吗?”我问。
    “不,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害怕的是跟这个人在一起,错过了与众不同的我的爱人。”她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你还是那么坚强。”我点着头说。
    “是吗?”她睨着眼看看我,无奈地笑:“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
    “两岁了?”
    “嗯。”
    她抿起嘴唇,嘴角向上弯过去,迷离的目光看着我,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起来,眼泪让她不知所措,只能紧紧地抱住我,我却受了温情,愈发潮水汹涌,索性将她肩头的衣服弄得湿漉漉。
   

5

    木偶男孩难以明白她的心意,依然来看她,她依然不理他,他默默坐在一边抽烟,反复听一首流行歌曲。
    没有花太长时间,他很快将要消失在她生活中。最后一次,是他生日,叫她去吃饭。
    “今天晚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木偶男孩站在她身边轻声说,语气里露出阴霾天空下一把脱鞘的刀般的锋芒。
    没办法,只得叫护理男孩一起去,故意和护理男孩举止亲昵,甚至轻浮。他只管低着眼抽烟,看不见表情,觉得空气有刀刃擦过玻璃时尖锐而冰冷的声音。
    “让我想起牙医拿像刻刀一样的磨具,轻轻地刮牙洞里填充材料时的声音,也像新买来的电脑从箱子里搬出来时,泡沫塑料蹭来蹭去的声音。”她说。
    帐是她抢着结的,出了店,木偶男孩一个人走,她和护理男孩一起走,两个方向。
    等到木偶男孩走得一点踪影也看不见,她翻脸就把护理男孩轰走,护理男孩看见她的样子,骂了几句就走,回头又叫她自己当心,然后回去了。
    她一个人唱着歌在大街上晃悠一个晚上。风不停地吹,眼睛一闭就像放电影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出现扳手砸下的场景,鲜艳的血蛇一样蜿蜒过满是黑油的木偶男孩的手背。
    她浑身颤栗着,头发洒了一脸一身。没事没事,她安慰自己,扳手砸在手上,就算出了血,包扎上就好了。
    回到家里,她脱光衣服赤裸地躺在被子里,自己的手轻轻抚摸身体,光滑而紧绷绷的皮肤。心底一点一点地,翻涌起细微的绝望和忧伤。
    她的他在哪里,她的爱情在哪里。
    这天她发高烧,还来例假。一人躺在床上,肚子疼得穿透五脏六腑,张开嘴却恶心得想吐。没力气烧一壶开水,也没力气出去吃饭。疼得出了一身的汗,把被褥都打湿了。一闭上眼睛,扳手又一次次地砸在男孩手上,鲜血滋流。她精神彻底崩溃了,爬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只说自己不舒服,我细致地问到最后,才知道她在冬天的大街上吹了一夜的风,发烧和痛经。我到药房给她买了退烧药和止痛药去看她。
    她将自己埋在大红色的被子下,只露出惨白的一张脸,红色的头发洗得褪了色,泛出脱氧的黄色,水藻似的浮在枕头上,可爱的婴儿肥在一夜间消退去,剩下一双像狐狸一样吊到眉梢里的眼睛,隐隐露出岌岌可危的神情。
    我局促地握着她冰冷的指尖,她笑笑,一双眼睛里,只从一侧滚下一颗极大的泪珠,润湿在枕头上,被纵横相织的棉质纤维吸进去,留下一个圆圆的斑点。
    她的脸庞依然模糊在我面前,甚至越是想仔细辨认,越是就氤氲成一团。只有黑色的眸子沉沉地冰在如同白色大理石的底色上,渗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结婚时和丈夫做爱,我们都是第一次。他笨拙地面对我打了一个寒颤,说:“为什么你身上有一股寒气。”
    “不知道。”我说。“身体里有种很迟钝的疼。”
    我丈夫点点头说,“这样。”
    我没有兄弟姐妹,丈夫也是独子。从小父母经常出差,我被寄放在别人家里,远远听见孩子们在别处笑的声音,愈发觉得孤独。在遇见丈夫以后,他那种对孤独无所谓的感觉曾经让我很不适应。
    “即使你挤在人群,和别人生活在一起,还是孤独的。”丈夫说,“孤独这东西是没办法解脱的,就算你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语言上的安慰,但孤独的感觉无法替代,无法消除。”
    丈夫说小时候也觉得孤独,为了摆脱这种无奈,他喜欢挤在人群里大声说话,一天到晚说不停,有时甚至不知道在说什么,却被惯性趋势,必须说下去。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一个早上,上学的路上,过一个绿灯的时候,被一辆卡车撞倒在地,笨重大卡车从他左边肋骨斜斜地压往右边的肩膀,戛然而止。
    “我躺在那里看着天,像洞一样蓝,一个人迅速跑过来,用白色的粉笔顺着我的姿势,在我身边画了一个人的形状。”
    医院静躺三个月的时间里,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饶舌的他被迫沉默地躺在床上看日出日落。一天,母亲问他为什么性情为之一变,一个星期都不怎么说话,他一惊,遽然发现除却了语言的负担,反而觉得轻松自由。语言其实是累赘,他觉悟到这一点后,开始享受这长时间孤寂带给他的快乐,曾经惧怕的孤独莫名的消散开来。
    青春期里,他像抽风一样地长高,在这个过程中,身上那道长长的痕迹像太阳下水泥地上的一道水渍,渐渐消失融和在伸张开来的皮肤表面。
    丈夫的皮肤白皙光滑,我抚摸着他的身躯,想象着一个少年躺在马路中间,粉笔画出来的白色线条,将他围在里面。
    也许他说的对,我想学着像他那样对孤独无所谓。
    起初很难,尤其是在满肚子话想找人倾诉的时候。后来看一个日本女作家写的小说,每当这时,她把一切写在纸上,再把纸撕碎。我也学着把一切写下来,撕碎。在写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自己找到了乐趣,我坐在阳光下,看着落笔时墨水闪着光浸进纸的白色纤维,听着笔尖涩涩蹭在纸上的声音,我使劲的写啊,把所有想到的话都写下来,只要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甚至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话,像疯子一样无所顾忌……
    却还是难以派遣掉孤独。
    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个晚上,我又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我紧紧地跟着丈夫,丈夫走到哪个房间,我就守在他身边。
    “你是不是害怕?全世界有那么多女人都生过孩子,没什么好怕的,其实怀孕啊,就是人生的自然规律。”他笑着安慰我。
    “我不是害怕,是感觉非常奇怪……”
    “我知道你害怕,没事没事!”丈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坐在电视前面,用遥控器搜索着电视台。
    “对了,你还是少看电视的好,有辐射。”丈夫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对我说。
    我默默站起来,走回卧室。
    第二天的晚上,我和丈夫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遇见了她,她兴趣盎然的邀请我去她家看一个叫做立体画的东西,我和丈夫一起拒绝了她。一个月后,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再过两个月,她消失了。
    六个月以后女儿出生了,女儿比预产期来得晚,是打了催产针才生下的,好在三个小时就开到八指,女儿哇哇落地后,我奶水很少,心中有很深的挫败感,加上产后忧郁,月子里没什么觉睡,女儿又吃得不多……我时时有一种想要对谁倾诉的欲望,便抱着女儿,喃喃地说着那些知道她听不懂,却充满了爱的话语。
    丈夫看出来这可怕的端倪,提议把半岁的女儿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
    “女儿就算和你疏远,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说其他,将儿女视为是自己灵魂延续的父母是可笑的,我们终究要灰飞烟灭,而剩下活在世上的人们,他们根本感觉不到我们在消失的瞬间里的感觉。”丈夫撇了撇嘴说,“就像现在我们对那些死亡的人一无所知一样。”
    女儿送走以后,屋子里只剩下她的小床和被子。整整两个月,在没有找到工作前,我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中,可只要丈夫一去上班,就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写,在丈夫回家之前,我总能将所有写过的东西全部撕碎,倒进垃圾堆。
    两个月后,我在一家猎头公司找到一份工作,除了打电话联系工作外的时间,我又开始在办公室里写,写完以后,依然把一切撕得干干净净。
    丈夫为我请了一个心理系的女大学生,我理解丈夫的心思,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失去了和他交流的能力,我好像并不伤心,也没有难过,只是有些失落,像一张被蓝色火焰噬空的纸,中间露出黑色的边际,轻得宛若没有份量。
    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个肢体柔软、有着一双湿润眼睛的我的女儿没有在我体内生长过,吸过我乳房的女儿、在我怀里睡过觉的女儿,将头靠在我胳膊上的女儿并不存在,唯有她轻轻的呼吸声,和淡淡的奶粉香,沉淀在我的血液里,流遍周身。
    “我知道你伤心,但孩子太小,你所说所做的她都不知道,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与其现在她身上花费时间,不如以后在她懂事以后多多用语言和实际行动来教育她。”
    我哭泣地躺在床上,丈夫伏在我身上,一边轻吻我一边给我拭去眼泪,说。
    一天之后,我在熙熙攘攘的地铁里,遇见了她。
    她睨着眼看我,“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
    “两岁了?”
    “嗯。”
    她抿起嘴唇,嘴角向上弯过去,迷离的目光看着我,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忍不住眼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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