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小说中的植物学研究
河西
先锋小说的退潮似乎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但作为文学史无穷锁链上的一个重要环节,在新世纪初重新审视先锋小说是必要也是必须。
先锋小说家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徘徊,植物就成为两者之间不可或缺的枢纽,从莫言的高粱地到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植物以一种巨大的阴影照临小说家的内心,它甚至成为一种压迫和写作的冲动(如格非的《青黄》)。植物生长在大地上,对于那些城市漂泊者们,植物既是童年的记忆、淳朴和苦难的象征,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了神秘的意味。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和植物对话,失语无根的一代注定只能在"忆苦"中感受到面目全非的土地曾经温暖的气息,他们的嫉妒心明显占了上风。植物从地域和自然概念中被抽象出来,作者赋予它们怪异的品性和如堕烟尘中的诡谲气氛,同时,植物的命运也往往与整个故事有着惊人的同构关系。从新文学的源流进行考察,鲁迅很早就开始这样地尝试。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野草•秋夜》)没有人会将这两棵枣树与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眼花缭乱的植物名等同起来,这里的枣树成为作者的自况。枣树"落尽了叶子"、枣子也早已被打得"一个也不剩了","单剩干子",只能"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他的栀子花是猩红的,那是痛苦和仇恨的花,带着血意。在《野草•题辞》中,作者写道"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萧瑟、彷徨的内心恐惧在植物的生存境况中得到互相的慰藉,鲁迅的困惑就是芜杂的野草的困惑,而鲁迅的最大希望难道不是像"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野草•一觉》)?
回到当代先锋小说中,阴郁、荒诞、飘忽不定的描写俯拾皆是,植物不仅仅是一种隐喻,并成为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下分别从北村、格非、苏童和吕新的作品具体分析。
北村:对甘蔗林的劫持
"下午,雨前的闷热已经消失,太阳的红光照临位于土丘上的一块风动石,没有风掠过蔗林,蔗田里可以看到土黄色的蔗叶。"
这是福建小说家北村的代表作《劫持者说》(北村《玛卓的爱情》)中的第一句话,完全是一种静物画似的凝重氛围,甚至"没有风",连空气都是静止的。在小说的整个第一段,所有的景物(包括警察马林)都是从一个被监视对象的角度被诉说。作者不仅是一个旁观者,而且似乎更像博物馆里的解说小姐,对看到的现象早已熟稔、厌倦,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激情。
就像莫言笔下的"高粱地",幽深的蔗林同样象征着神秘、诡谲、涵摄和困惑。在此,乡村的自然景物成为一个案件的同谋,甘蔗林和油菜地加强了追捕的困难。谢有顺在《跋:再度先锋》(北村《玛卓的爱情》)一文中对《劫持者说》进行了形而上学的分析,而我更愿意把这篇小说从本源上看作"侦探小说"的变体。谢有顺认为"艺术真实是一种虚伪的真实,是假想的建构,它通过假设来接近一种真实的本源。"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者说"系列在形式上的探索到底走了多远是值得怀疑的,和余华对"震惊体验"的小说化阐释不同,北村小说对循环结构的迷恋没有逃出博尔赫斯的手掌心(这并不包括他在转变风格之后的作品)。而事实上,小说的巨大魅力恰恰在于一种近乎病态的真实细节的描绘。这种"显微镜"似的写作,不仅增强了文字的画面感,而且整个故事就是靠细节来推动。甘蔗林在开场的时候郁郁葱葱,而故事也隐而未显;到第二章的时候,画面背景在蔗林的基础上加上了油菜,这两种差异明显的植物却让警察马林产生了幻觉:"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在甘蔗地里。这是收割后的油菜地。他就是这么迷路的。",此后,油菜和甘蔗不断重复出现,甚至两者在作者看来也终究成为了一体:"身后,蔗林已被砍光,油菜却很茂盛,或者油菜已经割尽,甘蔗却很茂盛,反正一样。";到结尾的时候,逃犯自杀,那片让人阴郁迷惑的背景也消除了,北村这样写道:"那片油菜地和甘蔗林已经收割干净,犁好的田准备过冬,一条转悠的狗蹲伏在油菜地里,望着甘蔗地里的蔗根,蔗根上遗留着有力的刀痕。"一个表面化的侦探小说已经结束,一切似乎都已敞开,但同时,收割又是另一轮耕作的前提。植物不仅仅负担了环境描写的重任,同时植物的隐喻贯穿始终--"那片甘蔗林像谜团一样被夜色笼罩"。如果说整部小说就是一个隐晦难明的迷宫,那么植物在其中就是迷宫建筑的一砖一瓦。不论是不断出现的甘蔗、茅草、油菜还是偶尔为之的洋槐、楝树、青苔都不是一种地域化了的乡村生活状态,植物活在迷乱之中,同时被迷乱解释。北村并没有着力于揭示福建当地的乡村中的苦难、贫穷和悲凉气质,如果换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将甘蔗和油菜混为一谈是难以想象的事。
"者说系列"的另一部小说《聒噪者说》中,植物不仅是迷幻背景和气氛的烘托,它同时是人物和悬疑的化身。当林展新往河边眺望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棵杨树取代了教授的身影。"这是一棵与本案有关的树木。"杨树的出现往往和教授的身影捆绑在一起,似乎杨树的树荫就是教授身影的备份和复制。同时,教授的面目也完全被杨树笼罩,杨树像一把伞,又像一堵墙:"河边有树,杨树的背后是看不见的。""我能躲到哪里去?只有杨树的后面。"杨树的后面是藏污纳垢之所,同时,杨树本身就是一棵疯狂的杨树,不管洪水怎样来淹没它,它都能转危为安,甚至它还在关键的时刻救了朱茂新的命。小说的最后部分,"我"在河边看到了一名牧师在树下培土,而这些种下的树"将在阳光下疯狂生长。"树的阴影蔓延开来,所以即使某些真相被揭露,同样仍有大量的秘密悬而未决,比如"谁"来记录真相?小说的引言是常健的一句诗"初日照高林",死亡都是在一个早晨发生,而太阳的出现既"照亮了我们最初的日常生活",但同时又在"高林"下产生巨大的阴影。
格非:树的迷宫
中国的先锋小说家从来就没有摆脱对现实环境的关注而完全回到自身内心,即使余华在《活着》前言中还在言不由衷地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余华作品集2》)也不能改变他的《活着》完全用了煽情的现实主义手法这一事实。
另一位重要的先锋小说家(他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先锋派)格非为三卷本文集的第一本提名《树与石》,从他的序中读者或许会以为这个题目仅仅因为宋琳的信,而他本人的说法是"随手写下《树与石》这个书名,并无特殊的含义。"(《格非文集•树与石自序》)而在第一次与格非见面时,他就对我透露他曾经的志愿是"园林",同时,他的笔名也似乎与李清照的父亲宋代的园林大师李格非(《洛阳名园记》的作者)有着某种渊源关系。
《去罕达之路》中显现出格非对植物的智慧和哲学的特殊兴趣。小说是从一株干花引发出来的,这株干花曾经经历了一个女人的故事,而这个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一位不速之客在"我"的婚礼上送了妻子一束在"我"看来是不合时宜也蕴藏着巨大秘密的干花,并因此而在新婚之夜产生了不大不小的争论。这场争论的结果是妻子终于去了叫做"罕达"的地方。"我"不断地试图揭开这个谜团,他用刀片切开果实;他向植物学教授和精神病专家请教,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我扔掉了它,并很快从花店买来了一束鲜花。"这束鲜花代替了干花的位置,"它就插在白色的长颈瓶中,搁在窗台上"。我们无从知晓这束干花的生物学习性,因为它在四季都保持了常态,"它是一个冥想中的片段,一个寓言。"枯萎的花朵是隐秘的载体,它的枯萎"是从丧失记忆开始的。"同时,"我"和妻子的婚礼又是植物的婚礼,他们彼此一无所知。他们的婚姻又和干花一样在枯萎中冷静下来。最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死亡的花被另一束充满生命力的取而代之,但它注定还是要衰朽、腐烂。小说的结尾使整个故事成为一个圆圈。
在格非的小说中,飘忽不定的环境描写常常占据着大量的篇幅。《风琴》是其中的典型。秋后的刺树凋落了叶子,"在河边颤栗着",一开场,整个叙事的口气就显得凝重和不安。冯金山看到一个老人勾落楝果,而"那些楝树的果子像羊屎一样扑扑簌簌掉在皲裂的地上,一如水珠溅落的样子。"他完全被这一景象迷住了,以至于那个老女人在什么时候放下勾杆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之后他就目睹了他的女人被日本人劫走的全过程。当时,他的老婆"正在村东的桑树林边给入冬的小麦下种",日本人的到来显然使她措手不及,她的动作夸张而激愤,"那些金色的麦粒在空中散开,像夏天黄昏的田野上无数飞动的蚊虫。"而之后,女人就像被撒进土壤的麦种一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而这些种子会发芽,于是在小说的结尾,风琴的前因造成了令人忧心的后果:"几天之后,赵谣在教室里修理那架陈旧的风琴时,他熟练的动作和惘然若失的神情引起了一个女教师的注意……"。很明显的,女教师应该是理发匠的女儿。风琴"像盛开在荒草中的一枝带毒的花蕾使他沉醉",而带毒的花蕾当然会对花的主人造成隐秘的伤害。
在环境相对占次要地位的的《褐色鸟群》中,那个神秘的女人是穿着"栗树色靴子的女人",至于她是穿着怎样的衣裙,梳着怎样的发型,抹着怎样的雪花膏一概忽略不计,而"栗树色靴子"一词却反复出现,给人的印象是"我"只盯着女人的脚。而栗树树皮恰好以其灰暗的色泽感迎合了"我"的阴暗心理。当写到女人和"我"躺在床上,被一只猫惊动的时候,"我"随着手电筒看到了周围的景物--"废旧的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槿花树,和泛着污秽黑水的墙根阴沟。"在这里,木槿这种美丽的植物被并置在肮脏的鸡埘和阴沟之间,它被迅速地披上了一件难言的精神外衣。而女人正像这棵木槿花树一样既让人迷恋,又让人厌恶和恐惧。
在《青黄》中,"青黄"这一植物被拟人化并且是"基于一个充满充满魅惑的说法",也就是小说中所说的"青黄"有可能"是一部记载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的编年史"。而在那篇小说正文的一句引言透露了选集命名的初衷"埃利蒂斯说,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失。"树与石都见证了世间的沧桑变化,同时它们又是这沧桑变化的一分子。在《青黄》中"我"既是在寻找一部《妓女编年史》,又何尝不是在寻找"青黄"本人?但最终的结果让每一位试图从中获得满意结局的读者大失所望,"青黄"仅仅是一个物的命名,它可以是一个妓女,也可以是一条狗或者"多年生玄参科草本植物"。格非在玩语言游戏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小说家的使命,小说丝丝入扣的推进方式让叙述暗藏杀机。如胡河清所说格非像一条蛇,蛇贯常出没于荆棘丛杂草堆中,不能暴露在日光下,否则很容易被天敌所侵袭。格非深谙此道,而树木最大的作用就是遮荫,并营造一种不祥之兆。他写道:"九年前的一个炎热的黄昏,在通往麦村的大道上,我遇到了一个换麦芽糖的老头。当时,他坐在路边排水沟高高的土坎上,一棵楝树的阴影罩住了他。"(《青黄》)"现在,稠密的黑暗在树丛潮湿的蔟叶之间,在山谷深处聚集着。"(《风琴》)植物不是在萧瑟的秋天增添阴暗粘稠的气氛,就是在炎热的夏季成为一群彷徨的人的归依之所。同时,植物作为乡村的首要印象被提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它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一个彷徨路人心目中的阳光。"孙登冷不防打了一个寒战,他用一只手遮住眼前强烈的光线,看见阮籍正站在苏门山顶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唿哨》)
格非是迷恋乡村的,在他的作品中,也是写乡村的最为出色,之后的作品不论是《欲望的旗帜》还是《谜语》、《打秋千》,格非越写越纯净,但同时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的写作变成了无米之炊,乡村生活离他越来越遥远,而都市中的种种不尽如人意又使他不得不离开。有一次,当我向他提出一名成名的作家离开土地写作是极端危险的时,他不仅赞同,甚至向我透露了有可能再不会写小说的极端想法。
苏童:在香椿树和枫杨树之间徘徊
而苏童的近况似乎要好的多。苏童也许是所有被归类到"先锋派"中唯一用两棵树来为他也许要一辈子写下去的区域命名的作家。一个是香椿树街,另一个是枫杨树乡村,至于他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地名来编造一个又一个故事,苏童本人语焉不详。"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苏童文集•少年血自序》)"在这些作品中我虚拟了一个叫枫杨树的乡村……对于我那是飘浮不定的难以再现的影子。"(《苏童文集•世界两侧自序》)
在苏童的笔下,乡村小镇从来都充满了古怪的通奸、莫名其妙的死亡和黑暗的童年记忆。固然有"我的棉花、我的家园"这样温情的题目带给读者的仍然是深深的怅惘和悲情阅读。小说对乡村中的疾病、死亡和灾难的渲染和墨西哥小说家胡安•鲁尔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同时苏童并不给予底层大众深深的同情,他的态度"就像一个花匠把两种不同的植物栽在一个园子里,希望它们看上去和谐而丰富。"(《苏童文集•世界两侧自序》)苏童不仅对自己的作品如是说,对笔下的人物和叙事同样持着一种花匠对植物似的支配欲。
《婴粟之家》是枫杨树系列中的代表作。婴粟美丽而具有毁灭性,这很像苏童小说中的女性所具有的气质和归宿:《像天使一样美丽》中小媛、珠珠;《南方的堕落》中的红菱;《城北地带》中美琪、锦红等等莫不如是。苏童总是对女性表现出莫名的同情和伤感,这和余华的残酷和格非的狡黠恰成对照。在《婴粟之家》中,婴粟不仅是沉草、刘老侠的命根子,也是所有枫杨树乡村百姓的情结。婴粟能疗刘老侠、沉草身上的伤,更能治他心口的疼痛。以至于沉草最后躺在婴粟缸里被击毙时他说:"我要重新出世了。"而庐方感到婴粟爆炸,那仇恨的气味让他"怎么洗也洗不掉"。婴粟满载着仇恨在乡村中盛开,陈茂对刘家、沉草对沉草、姜天洪对沉草都是一种纯粹的仇恨。刚开始,沉草对婴粟充满着恐惧,这种恐惧与生俱来,他原本也许是所有枫杨树乡村抵抗最坚决的一个,因为他一看到婴粟就晕,"在收获婴粟的季节里沉草把门窗关严"。但婴粟的诱惑力无法抵挡,当他闻到婴粟的熏香弥漫在大宅里时,他就再也不晕了。女性具有这样的诱惑力,刘素子对于陈茂就像婴粟一样具有无法抗拒的意味。
在苏童的另一批小说中,植物意象同样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苏童的《园艺》中孔先生和孔太太是热爱园艺的一对夫妇,却为了一株爬山虎伤了和气,并且最终让孔先生丢了性命。而孔先生也用他的生命来保护了爬山虎,小说的结尾,一直想除去这种植物的孔太太悲戚地拒绝了预约的花匠:"别去动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遗物。"孔先生宿命般地被埋在种着爬山虎的大花垒底下,成了爬山虎的肥料。植物又代表着家庭内部的矛盾和不同人物的性格。对于孔太太来说,她喜爱茑萝、香水月季,她虽然留下了爬山虎,但仅仅是作为丈夫的遗物,她的内心并不情愿,同时她也没有放弃自己心爱的茑萝,她说:"茑萝栽到后面去。"这就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最终整个家庭的矛盾还是以孔太太的胜利告终;孔先生对爬山虎近乎溺爱,甚至会因为这一种植物和妻子怄气,这当然更多的是作为丈夫的自尊;令丰却钟情于仙人掌,他青春期的叛逆性格和仙人掌正好一拍即和,在孔太太将他的第一盆仙人掌丢掉后,他就开始将仙人掌作为反抗的武器。"几年以后令丰第一次去电力公司上班,回家时带了三盆仙人掌,令丰对孔太太说,你要是再把我的仙人掌扔掉,我就把你们的月季、海棠全部挖掉。"
《妻妾成群》中,菊花是小说的重要隐喻。重阳节赏菊一段,颂莲和大少爷飞浦在花园里一边赏菊,一边讨论他们喜欢的品种。当飞浦问颂莲为什么她会知道他喜欢"蟹爪"时,颂莲用颇为哲学化的语言回答了他:"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这个道理你不明白?"这个事件从而成为飞浦和颂莲关系的转折点。另外陈家花园中的后三房姨太太的人名也颇值得品味,他们分别是三太太梅珊、四太太颂莲、五太太文竹,梅珊是跳了井,颂莲是疯了,而文竹的命运似乎也从姓名上暗示着她同样将是前二者的延续,在这个"阴气很重"的花园中,她们都只是被玩赏的植物,并不具有人的尊严和思考的权利。
一个从小生长在苏州古典园林文化氛围中的作家手下的植物意象明显地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梅兰竹菊的名字频频出现,但同时,这些植物又带有浓重的苏童色彩--阴冷和宿命。苏童似乎对植物特别敏感,他甚至会吃草莓吃醉,(王干《苏童意象》)这和他的生长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吕新:疯狂的语言之树
对于这位山西的小说家,评论界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吕新的小说常常充斥着错乱的时空关系,人物和故事都被拆碎,"像一片随风而散的满地缤纷的落英。"(李锐《纯净的眼睛,纯粹的语言》)那些跳跃性很强但又细致描摹的画面顺着语言之河流淌,向读者展示着吕新眼中的雁北山区。同时,吕新对语言(特别是形容词和定语)的迷恋使他的作品具有浓重的巴洛克风格。小说中出人意料的比喻层出不穷,甚至有喧宾夺主之嫌。这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正在阅读的其实不仅是小说,而更多的是不分行的超现实主义诗,这也许和他早年写诗的经历有关。在吕新的小说中,对话被纯粹的言说压迫到赤贫的地步,而山村的风物和人的主观感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沉重的网。
语言和枝繁叶茂的树似乎是同一的,埃利蒂斯的著名诗篇《疯狂的石榴树》暗示了这种可能。树可以看作语言这一抽象之物的现象和表征,但同时,语言又会粗暴地干涉现实,使时间之维扭曲。在《南方遗事--遥望民间早期象征主义的磨坊》中,吕新表达了这一主题。"穿过二十里以外的稀疏的云彩,我望见了那种四季常青的语言之树。/语言下面是一个虚构的时期。"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是语言之树的衍变和伸展。"我腿部的树枝繁叶茂,黑木耳优雅地挺着。""一种典型的规范化的语言清晰可触地呈现在附近的一些树杆上。"在哑巴记录的关于公主和宫殿的零乱记录中,第一句话是"那边是树。"对于吕新的树来说,时间并不以年轮的方式一圈圈扩展,同心圆被外力硬行相交和重叠,从而使整个叙事宛若一场梦呓。"这是那个傍晚的一部分内容,连同后来发生的其它都出现在同一个雨夜里"(重叠);"当他发现在时间上有漏洞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推翻了最初几年里的一些墙头。"(反复);"我推算公主的实际年龄,里面有许多难以圆说之处。这件事情在时间上出了一些毛病,出现了一些令人无法把握的东西。"(相交和错乱)。植物的暴力又让人不寒而栗,语言之树是常青的,它的威严统摄着包括小说在内的整个世界。汤丙鹿这个一辈子和中草药打交道的民间郎中最终烂死,因为他发现了公主的秘密--她是一株像女人的大腿一样光滑的桂花树(而这株所谓的桂花树,村长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在这里,哑巴既是女人又是桂花树和捣药学徒,他(她,它)的三种身份代表了三种可能,在这里只有向度才具有价值,没有什么是真实可信或者可以作为标准答案的证据,真实只是一种希望,一个梦魇,一棵疯狂的语言之树。
在吕新的小说中,植物是重要的环境构建者和隐喻代言人。《带有五个头像的夏天》在几个故事平行发展的最后,神秘的西瓜地重新出现,像和这些无辜而孩子气的人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于铁民看见天空里亮晶晶的,闪闪烁烁。一辆满载女人的马车穿越长城以难大片的西瓜地。"而在小说的开头,汊子躺在西瓜地里想女人,西瓜"像一个个卵子"成了女性和性欲的同位语。马散发着"一种红油漆家具的颜色"站在西瓜地里守望,这种不祥的颜色并没有引起人们应有的重视,就像那些鲜红的西瓜汁液一样。事实上,社员们居然认为那是一匹枣红马或漂亮的雪青马,这种误读十分明显,而整篇小说就充满着误读,于铁民闻到女人身上的胭脂,会想到花瓣或动物的舌头;姓周的老师会抚摩着自己的皮肤,觉得很有可能是一些窗户纸。在会计、汊子、于铁民、姓周的老师眼中,生活一下子变得不可理喻,那是成人的世界对儿童世界的压迫,而儿童必须要长大成人,这是个矛盾。也许这个矛盾根本无法解决,它们要从躯体中突围而出,就像汊子背上长出的"如一片年幼的树林"的十六根筷子。
简单的结语
植物是人们生存处境的见证,植物同样有生命和语言,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在小说中。不仅先锋小说,中国和西方整个文学领域,植物遍地开花。
应该如何来应对缺乏了植物的环境?植物是隐喻和意象,但植物又是活生生的。在先锋小说中,植物往往是矛盾的中心、导火索和整个小说隐晦未明的背景。读者对于小说中的植物的感觉暧昧模糊,即使是作者本人,植物同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障碍。在植物之墙面前,阅读的快感逐渐为疲劳代替;夜晚式的浑浑噩噩把阳光下的罪恶隐藏起来,并把它们交给试图追问生存和文学意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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