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鲍勃·迪伦

孙孟晋

    这个人很老了,皱纹与干裂的土地一样深,他没有遇到意外,他是自然地老的。最初,他和列侬差不多年纪时,他要成熟得多,一个是玩游戏的孩子,一个是制造游戏的。

    我死去的父亲曾经在我的影响下听鲍勃·迪伦,但我没像他在我小时候讲解唐诗宋词一样,为他讲解鲍勃·迪伦的歌词。离开了歌词,迪伦可能还有流浪汉的嗓音、伤感的口琴与一往直前的节奏,但他很难再是一个文化的斗士了。

    我偶尔在话筒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父亲,都会突然有一种恐惧感,原来身体是另一个男人给的。听鲍勃·迪伦也一样,我十年前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的沧桑感一部分也是他传给我的。人,有时候被另一个人拨一下可能就通了。

    我父亲的声音与迪伦的声音有点像,都带着嘶哑,我相信父亲受过不少本来不该受的苦,人回避苦难不是天生就能的,迪伦去过很多苦难的地方,他一路走来便在胸口装满了苦难。

    如今听鲍勃·迪伦,觉得他那样简单。世界上最简单的是人生,最简单的音乐是关于人生的民谣,但迪伦使简单的东西升到了天空,像是一道道温暖的阳光。

    迪伦是一个知识分子歌者,这样说是他鲜明的立场决定的。他憎恨什么,他反对什么,他爱什么,他歌唱什么,都要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他也有含混不清的时候,那是他的憎恨与爱交织在一起,或者那是一种征服的方式,迪伦明白唤醒别人便是征服。

    我相信迪伦已是当代流行音乐的前部曲。重听他除了失落的悔恨外,还有一阵又一阵人在物去的回忆,我曾经将他看作是我的收藏里的经典、记忆里的见证,还有失败后的安慰,他的音乐是很能安慰人的。对于用复杂想法创作音乐的人,迪伦恐怕只是一种问候、一种控诉、一种富有感情的叹息。就像我们不可能回到八十年代,让社会充满枯燥但单纯的罗曼蒂克;同样西方也不可能回到用梦想作为通行证的六十年代。

    人太舒适了,它的反面便是浮燥、功利砌成的高楼。在太阳不能自由进入的城市里,鲍勃·迪伦肯定不会有人提起。童话与神话都已作古,预言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伊甸园之门》与迪伦的《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哪一个更让我振奋,我只知道在分别献给它们的不眠之夜里,我还年轻,我轻易地相信了鲍勃·迪伦,相信崇高的默默奋斗,犹如相信我的亲生父亲,相信他在最坎坷的岁月里那样坚定是值得的。但他的画在他离去后一直躺在箱子里。而我注定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我在别人遗忘得快的时候,去记忆的尽头挖出一个与辉煌一起沉睡的人——迪伦。我还要告诉别人,曾经有过一个不得志的画家,在你们绕着物质起舞的时候,我要抱紧我贫寒的父亲。

    迪伦的一生都在做音乐,出来没有在太阳的范围之外。在列侬的墓碑比迪伦的里程碑更大的这些年,我忽然听见了迪伦的笑声,他在告诉我胸怀在天边。

    一个人就这样为自己活着了。

    迪伦有一个儿子,长得与他很像,也唱歌了。我还没有孩子,我想我会有的。

    生生不息,这是我父亲曾经让我感觉到的,也是另一个父亲式的人物——迪伦至今都在传达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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