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休:工业时代的农业诗人

古 冈

    跟诗、及诗人的交往是件奇妙的事。原本素不相识,仅仅因为诗而结识,我们都在诗的空气中流动,或许这就是缘由。一天,友人带来本马休的诗集,说他是画家,又写诗。十分平常的偶遇,当然,首先是与诗的遭遇。突然,一切变得不那么寻常了,好象空气在抖动,像飞机尾部的气流。我知道,那是进入了马休的诗,或者说马休的诗载着我们,从现实的底部飞了起来,我看到了他语句的双翼:猫眼里的正午 有旅鸟飞过。/ 记忆,也有它飞过的痕迹。

    我被深深地吸住,踏进一个清凉、纯净的农业世界。是的,马休确实身居工业城市,却长着一双农业的慧眼,据说,那是他儿时的伊甸园。异化的焦虑反而强化了他那双过滤了的瞳仁。我们先看看名为《夏之一》的第一段,

天空蓝得忘记了工业城市。
你忘记了
字典面对的是遮蔽
手指点亮文字

    初读之下,首句可能有些唐突,往往人们会想到蓝得像什么,或者干脆用蔚蓝色一挥而就,以为使用美的词才会有诗意,而不知这恰恰影响诗意,所谓陌生化效果恐怕就在于此。此句的后面更能显出马休出众的想象力,天空的纯净、蔚蓝对应工业城市的灰色调,遗忘反衬出天空蓝的意识深度。接下来的转折点出:字典面对的是遮蔽 / 而手指点亮文字。十分顺畅的语流,句子和词都很朴实,它的诗意亮点在于句子中想象力的逾越,平实中蕴含思想的高密度容量。字典不正是人类文明结晶的象征吗?现代化文明相对于人的澄明心境而言,或者说对于人类真正想达到的乌托邦境地,从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种遮蔽,人类发展的这种悖论被马休用诗意挑明,但诗人并没一味沉浸在暗的色调里,“而手指点亮文字”寓意着一种明亮的灵魂状态,心灵和物体世界的交汇,在此,诗意的目的得以最终呈现。

    画家和诗人互为印证的关系素来为人们所关注。画中的诗,和诗中的画一旦论述,极为容易流于平庸。所谓诗中有画,和画中有诗更好象是脱口而出的惯性感觉,怎么来看马休作为一个画家的诗人(也许相反,作为诗人的画家),其诗中画面感的印痕。给我印象深的除了诗的显而易见的形式感,他对视觉内在想象力的把握也是不容忽视的诗性因素:

蓝脸, 一种有风景的失眠。
白昼无法涂改到黑夜去
蓝脸无法不在失眠的风景中
被月光分娩
直到
拂晓, 窗眼微亮
而鸟 就在这一刻醒来

    上面是《一天》的第一节,颇为有趣的是前四句结尾像阶梯似的,构成视觉上一天流逝的线性感,好似时光不可抵御的进程。第五句一个突兀的停顿:“直到”把随一天流逝的视线定格,换一行,一种节奏转换,同时也是重新开始的象征。“拂晓, 窗眼微亮 / 而鸟 就在这一刻醒来”阅读中细微的起伏,情绪波动的节奏常常就是这样被视觉的形式感带动,它从外在哪怕是刻意的雕琢中,一点点会弥漫到心灵的感受里,获得一种深沉的颤栗。

    仅仅为形式而形式,决非能达到如此诗意上的明显效果。再看上面第一句,如没有“蓝脸”的意象,没有叠加到句子里的象征意味,如果仅用滥情的抒情句式,那么,这首诗的形式感便会显露出过于人工化的雕痕。然而,马休凭着对视觉想象力的把握,比如把“蓝脸”想象成“一种有风景的失眠”,就使句子变得结实和饱满,形式的危险性不但降低,反而促使诗意沿着形式的刀锋溢出。

    《汽车外的野花》《白头上火山湖》《眠》《手里的风景》等诗皆是这类画面感探索很强的作品,其娴熟的技艺较能熟练地把握这类诗画合一的题材,眼中的风景与文本的构成之间,一种默契又分裂的复杂对应,使景色凸现了它原有的诗意本质。

    《手里的风景》却是马休另一类尝试着有所变化的作品,与他擅长刻划的风景系列在情绪和节奏上迥然不同。他一开始写到书桌上的一张晚报,形容视角上的感受,用词短小、硬朗,节奏短促有力,不同于以往浓厚、典雅的抒情调子。结尾虽然语句视像上也具以往色泽,可想象力更具现代感。

还有一些文字走失。 所有的
散文
突然发生语病
疯狂地演绎
另一种抒情

    特别是“突然发生语病”这句,想象力十分饱满,又与诗中总体氛围切合,一张报纸的凝视效果,终于开出了它隐含的形而上花朵。这绽开的原动力,来自马休尝试冲破他惯用手法的探索。一旦诗人固有的风格逐渐形成,它马上就变成鲜明的标识,同时也是力量感的等同物,成熟及魔力所在恰恰从中散发,当读者就此感受到诗的魅力时,或者也就成了阅读固有模式形成之时,欣赏和诗歌时尚带来的审美意识,往往与创造力背道而驰。如果从创作角度而言,诗人更会因为一种字词普遍化的运用,以及流于常规的配置,而削弱了表现力度。哪怕内容情感多么充沛而浑厚,这也无济于事,诗毕竟是语言中的语言。

    马休大概意识到他纯情、干净、唯美风格的限度,从童年遥远回忆中,像戴副伤感的滤色镜望出去的土地的确很美,纯净、无暇。但同时也滤去了土地可能泛上来的泥土的酸腐气,它的浑浊气味说不定更能抵达回忆的本质。而不是洗干净的清洁空气,虽然这股浪漫的理想气流比较容易冲击人的审美嗅觉。这也就是马休在《手里的风景》中力图摸索的缘由,他用另一种质朴干练的叙述作为开头:“一张被手弄皱的晚报,/ (已被人读过)/ 在书桌上 很薄”,以此抗拒他风格化的诱惑。这种变化能走到哪一步,又不丧失他诗中已形成的感染力,恐怕是我们拭目以待的事。

    马休的诗中,让我读后着实感动的是《汽车外的野花》《自传一》《村庄(自传二)》这类与大地、风景、童年有关的作品。诗人在一次川西草原的旅行中,望着窗外野花,突然热泪盈眶,满怀疑惑和深情地问道:“而我们陌生的脸 / 是谁?”,对人类终极意义的拷问摆在了这样情景相融的大自然中:一边是恒古不变的自然,一边是匆匆而过易逝的过客,美丽和脆弱、永恒和短暂、蝴蝶的梦(马休喜欢的蝴蝶意象)和梦中的人,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展现了人性中最玄秘的洞察力。

    马休的农业意象给我极深的印象,比如“这是农业单纯的快乐”“独木桥走出农业的后半生”(《自传一》),其中农业这么抽象的词在他的诗里会显现奇异的力量,确实是诗人的过人之处,他除了细腻的感受力,还具备开拓语词运用的能力,使诗句变得异常鲜活。他对童年中农业景色的眷恋,以及用词着色方面的乡村风土,让我情不自禁想到,他这个居住在都市中,用农业的眼光悟出的大自然有着多么独到的审美视角,我知道,称他为工业时代的农业诗人恐怕有点笼统和不确切,但至少会想到他与土地之间的神秘瓜葛,这种扎实、透彻、明净的诗歌表现力将我们带回遥远的故土――我们祖先曾生长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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