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瞬间的一暗”
——读马休《失眠的手指》
杨宏声
《失眠的手指》是马休自1987年至2001年间的诗歌选集。诗集按年份先后编为8辑，共收入164首诗。无论是作为一个诗人还是作为一个画家，马休其实是在做同样一件事：让一首诗或一幅画成为完美的存在；这些诗或这些画具有敞开的形式，纯净而湛明，这是他最为推崇的风格。尽管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马休的绘画作品，可当我捧读其诗时，觉得对他的画似乎有了很多了解。我不必急着去印证自己的直觉是否契合，我早已在进入音色交融的诗境时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能想象旅途中马休背着画夹、怀里揣着写诗小本子的情景。马休的许多诗篇一定是在交替使用诗笔和画笔的情形下完成的，他的诗稿上留着不经意滴下的颜料和粗大碳笔涂划的痕迹，以至你很难辨别这究竟是在作画呢还是在写诗。作为一个诗人，马休的浪游经历是在四地漫游结束时才真正开始的。如同许多现代艺术家，这种时间有限的浪游经验，就成了日后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马休更为畅然的浪游是在文字世界，这是外部世界意味深长的延伸……
我们不妨先从《花瓣上掠过的飞鸟》读起。全诗共二段，先读第一段：
你忆不起遥远的事。 就象
这掠过的鸟影 令花瓣承受
瞬间的一暗
你的额头也承受。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诗歌的形式方面。诗人很讲究诗句的排列方式，词或句之间通常跳格或跨行，大量利用空白，标点符号使用不合常规，显然是有意为之。这当然与诗人同时作为一个画家，十分讲究视觉效果有关。起句的叙述是虚笔，接下来的形容方是着意处。“花瓣承受/瞬间的一暗”一句，以极为微妙的知觉感受将“忆不起的遥远之事”拉近了，不复挂念“遥远的事”，但仍有事物牵心。也许，记忆不及之事，就象眼前鸟影、花荫明暗忽闪的光景，你的额头承受了这不能承受之轻。于是，所承受者不复为记忆所牵累，甚至包括失忆之事。绰绰约约的笔法，宛如一幅印象主义风格的图画。
再读第二段：
鲜花， 与女人
爱情不仅是人 还是花瓣
与阳光
飞鸟掠过花瓣
也掠过少女的乳房
诗意纯净而湛明，甚至连阴影也显得剔透宜人。
诗人善于从视觉活动的角度突出形象，如《秋日的窗户》一诗的开头几句：
尚有陌生的影子晃过
微亮 象晨曦的手指
坐着 脸紧紧锁住门
门将脸
锁住。
仅仅一瞥就使寻常的情形富于深长的韵味。窗户前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影子触动诗人敏感的心灵。这些影子晃如白日梦：
一片秋日
徒然掠过--
狮脸的梦境（同上）
这是一个美妙的被光和影笼罩的世界，没有迷惘，没有疑惑，只有“觉醒的记忆”（《白头山火山湖》）：
它怵然一惊
接着
它睁开初始的眼睛
（《婴儿 女人 花》）
在诗人看来，光和影是这个世界上最奢华的颜色，瞬间的闪忽，是自然诉说着的让我们感动的语言。
马休的诗拒斥一切阴暗的事物，正如他在诗中所表白的：“喜欢写诗。惧怕黑暗”。（《我》）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心理学的说明，而是出于审美的追求：黑暗是遮蔽性的，它构成纯净和湛明风格的反面。马休的诗中充满的斑斓的色彩，却有意避开浓重的暗色，由此可以得到说明。在马休的诗里阴影是光的代用词，或者说是光的显现方式。所有的阴影，饱含着光的意蕴：
……谁陌生的背影
在雪地里与狗之间
我注意到从雪光里显
出来。
我注意到狗 伏在背影后
就象一种匍匐的
在闪光
（《雪地里，一种意象》）
在澄明的观照中，甚至连隐蔽的最为神秘的存在也敞开其自身。最好的例子也许是《恐龙的脚印》一首，诗人从瑞典煤矿工人挖掘恐龙脚印化石一事，引发优美的想象。恐龙在星河里的灭绝的事件，使人顿生沧海桑田惘然之感，诗人却将这种惘然之情一扫而尽，以极轻盈之笔而转出何等美妙天真的意境。诗中洋溢着甜蜜的气息，给你一种被存在拥抱着的亲密的感觉：
少女的笑声 与康乃馨
与星河里恐龙的吼声--
时间的长廊。
你能看见少女美丽的裸体
及康乃馨
哈在你脸上甜蜜的气息。
这是一种紧密的感觉。
少女的笑声
透过蝴蝶的翅膀。
半球性的乳房 是少女的第二性征
你无法看见少女的身体
除非你也透过
蝴蝶的翅膀
透过天狼星
闪光的星雾
“古老的星星
给我以奇异的勇气”。
一幅富于音乐性的图画或可称之为“声像”，“声像”转瞬即逝，隽永的诗意却余味缭绕。“少女的笑声”、康乃馨悄无声息的绽放，是对浩渺遥远的宇宙里“恐龙的吼声”的亲切的回应。“恐龙”从字面来理解，意思即是恐怖的龙或令人恐怖的龙，这显然是人类狭隘的理解。在时间的长廊里，“恐龙”嬉戏着，搏击着，长长的“吼声”正是生命热情的呼喊，它穿越遥远时空，期待着少女的回应。正是“古老的星星”给“恐龙”、给少女、给花、给我们以“奇异的勇气”。而更为奇异之处也许就是，瞬间的感悟让你获得“一种紧密的感觉”，一种“万物一体”的感觉。《恐龙的脚印》一诗对造物洋溢着赞美之情：对生命的敬畏和赞美。这是一首赞美诗，是对少女的赞美，对花的赞美、对恐龙的赞美、对古老星星的赞美、对一切生物的赞美。这种无以言表的感动，唯有诗句才能传达：
“古老的星星
你给我以奇异的勇气”。
诗人对视觉表象的敏感，在诗集中随处可见。当我读到以下的诗句时，我完全被诗人绘影绘色的诗艺折服了：
昨天在朋友家 我曾高举不满周岁的儿子。
多么小啊 就在这田地之间。
他小小的睾阳 有日出的景色。
我尽力将他高举
他小小的重量 分明将我提醒—
我们如此愿意挨近地球
（《一束鸢尾花》）
马休的诗具有很突出的唯美主义倾向，这个话题是可以深谈的。诗人与大地，作为观照者和倾听者，其实也是审美者，而赞美是诗人马休写诗的基本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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