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伊丽莎白·毕肖普访谈录
乔治·斯塔贝克 文
河西 译
毕:他给过我一本。我读到《进入圣琼斯的纳罗斯海峡》这首诗时发现,他在注解中将纳罗斯海峡说成是加勒比海上的岛屿,而其实那是纽芬兰岛的圣琼斯。
斯:诗人总是热衷于地理、旅行、探索世界……我读过洛斯(Lowes)的一本书,充满了睿智。但他大胆地指出柯尔律治的诗真是莫名其妙却不免有矫饰之嫌,他说他的价值只不过是在重音、轻读方面有着极端怪异的品味罢了。传播流言!洛斯的这种修辞术--揭示柯尔律治在不为常人所注意的、显然是琐碎而繁复的事物中得到了什么--其目的只是为了使读者震惊。
毕:你说的对极了。
斯:是为他的目的服务的,但现在则是一个发现真正的奇迹的时代。可能是为了获得最佳的状态,柯尔律治才去找寻那些书的。
毕:他们懂什么?在写作时,可能要把成百上千件事综合在一起才能创造出一首诗,从来也没有人能够将它们分离,说这是这,那是那。
斯:写作克鲁索的那首诗受到了什么的启发?
毕:我不清楚。我重读了《鲁宾逊漂流记》,我发现这本书真是让人感到敬畏,而我之前居然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我并没有花时间来细读这本书。然后我记起了我在阿鲁巴岛(Aruba)的旅行--很早以前它就已建成为“度假区”。我穿越了整座岛屿,确实,那里到处都是火山。
斯:我不记得《鲁宾逊漂流记》的结局是怎么样的了。这首诗是这本小说的浓缩版吗?
毕:哦,不。我记不清当时确切的细节。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重读这本书,我忽略了这部小说的道德立场,它的基督教倾向。因此,我认为我当时的写作是想重新解读这个故事,在思想上并没有受到原作多大的影响。
斯: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促使你选择成为一名诗人?
毕:我12岁的时候参加夏令营,有人给了我一本诗集,是哈里特·门罗(Harriet
Monroe)的第一本诗集,使我印象深刻。此前我从未读到过像这样的诗。我读过艾米丽·狄金森早期的诗歌,我并不太喜欢她。我姑妈那里有勃朗宁、勃朗宁夫人、丁尼生、Ingoldsby等人的传记。
斯:但之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旅行,并且对自己说:“在与我同时代而又走在我前面的诗人中,我将不得不接受谁的指引?”
毕:我想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奥登可能是这样一位诗人。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奥登出版了他最初的几本诗集。我和几个朋友对他很感兴趣。他的第一本书给我极大的震撼。
斯:我在你的早期作品中并没有看到多少奥登的影子。事实上,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发觉你最接近奥登早期风格的其实是你的一首新作,在这本新诗集中有一首《12点钟的新闻》。
毕:对,那是我新写的。我不认为我当时是想模仿他的风格,因为每个人都在学他。
斯:有一首《在边境上》好像是在10年之后突然冒出来了。有一些诗句可以在其中找到。
毕:的确,那首诗《12点钟的新闻》是我多年之前写的那首诗的另一个版本。我想大概是韵律上有些分别。是的,我曾经想把那首诗写完,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写的第一版与越南或者其它任何特殊的战争毫无瓜葛,那只是幻想的产物。这是一种依靠事物与你相遇获得灵感的写作方式。我早期写过一首诗,一首长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仍在继续,这首《公鸡》或多或少是关于战争的,大部分写于佛罗里达州。大概一年前,许多朋友请我去朗诵这首作品,我突然意识到它听上去很像女权主义者的宣传诗,一点都听不到最初创作它时外部环境的影响。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事物对你而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斯:真有意思。让我看一看,能否在这本书中找到它--在这儿:
在那蓝色的薄雾中,
它们瑟瑟发抖的妻子在赞美
公鸡,它们冷酷地站着,以麻木的眼神
冷冷地旁观;同时,
从它们的喙那儿升起
不受约束、代代相传的啼鸣。
恐怕这几句诗已经成了女权主义者的标语了吧。你将永远无法脱离女权主义的标签。顺便说一句,我听说你的《加油站》一诗被印成了女权主义的传单。
毕:真的?
斯:以一种近乎糟糕的方式,其制作者是莫娜·凡·杜恩(Mona
Van Duyn)。在布莱德·洛夫(Bread
Loaf)讲座上,她以诗歌朗诵来代替演讲,每一首诗都出自8位美国妇女的手笔,诗与诗之间还穿插着几句话。其中有两三首诗似乎是用来示威的,因为太传单化了而没有朗诵。罗宾·摩根(Robin
Morgan)的诗……
毕:哦,天哪,真是的。
斯:在那种语境中,你的诗看来是完全被曲解了,变成了一篇论述“妇女关系”的论文。
毕:但这首诗里根本就没有女人。
斯:但是有罐子啊,花朵啊……
毕:是的,还有针织的台布。
斯:女人尽管没有“出现”,但显然是这首诗的中心主题。
毕:而事实是我从未考虑过女性。我知道你们那儿的男人……
斯:证据是明摆着的。
毕:我从未……这难道不奇怪吗?显然,无论是谁织了那玩意儿,我都不会同情她!那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斯:好吧,那你认为哪一首是你女权主义的宣言?
毕:任何一句都不是。现在想来,《公鸡》的第一段也许可以算吧。但我真的从未以那种方式来思考诗歌。宣言诗歌……
斯:回到大学的话题怎么样?
毕:那是些令人沮丧的日子,诗歌是抑郁的结果。我上大学的时候很多人加入了共产党,或者将要成为共产党员。我只是很自然地成了他们的反面。因此,我站在了T·S·艾略特的一边。我从未给女权主义运动传输过思想,直到……
斯:由于一个男人--奥登--的影响,你开始找寻那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诗人。
毕:在我12或13岁时我拿到了那本诗集,我想应该是序言中哈里特·门罗谈论到的霍普金斯对我影响很大。当时她引用了一首诗的不完整的片断,什么“衣衫褴褛的-破衣烂衫的-乱七八糟的”等等。我为那些诗行深深的着迷,然后在1927或1928年,我上学的时候,剑桥第二版的霍普金斯诗集出版了,一个朋友送了我一本。有一段时间,我写下了一些非常拙劣的模仿之作,后来都被我销毁了――我希望全都销毁了。
斯:当时有没有注意到哪一位女诗人对你影响很大?
毕:没有,我从前不会因性别来划分诗人,今后我也不会。有一件事我必须澄清一下。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发表作品,即使在那时,或者在其后的几年里,凡是女性诗选,或女性的期刊杂志向我约稿,我一概辞谢不纳。我没有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认为将男女分离、对立起来看,很大程度上是走向了误区。我想这种想法源于女权主义的理念――可能比我了解的还要极端。
斯:我在诗歌创作班任教时,曾经亲眼目睹性别主义事件的发生。碰巧有几个年轻的女诗人,对,她们正在有系统地进行实验,试图给她们自己找一个安身之处,也为她们在女诗人中找到一席之地。阿德里安娜·里奇说她曾去过那个地方,只是因为生活设施的简陋、报酬的微薄以及其它各种困难,她不想在那儿浪费时间,但她认为男女学生在班级中应该是平等的。
毕:真的?
斯:真的。应该承认妇女的地位,显然妇女应该受到保护;应该着手公开的宣传,深入地、积极地参与到女权主义运动中去。
毕:在学校的时候我从不觉得男女学生因为性别的不同而有什么冲突。差不多没有。可能也有那么一两次,是和一个男孩。也许是我不理解他的行为,抑或是因为我们班的同学太重视礼仪了。我们班的学生相互之间几乎都很有教养,甚至可以说是优雅;他们似乎都把对方都看成为她们的朋友,是和她们一样的、平等的个体……她们之间很少争执。在那里度过的两个学期,我所面对的都是非常优秀的班级。我为毕业前一晚的班级写过一首《聚会》,我想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也许我应该去看看她们现在都什么样了……
斯:你对文学创作班都持一种赞成的态度吗?
毕:不,我一直反对开设这样的班!我劝告学生们应该多学一点拉丁语,拉丁语或者是希腊语,对写作会大有裨益。我有种直觉,如果一位伟大的诗人现在在波士顿大学或哈佛大学求学,他/她很可能躲在某处写诗,而根本不会去参加创作班。然而,我也有几个学生写得很不错(我认为有两三个人是“天才”,还有几个也可以说是才华横溢)。我想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学生们在毕业之后,在他们之后的生活中仍能继续阅读诗歌。你能教他们什么?诗歌真的能教授吗?我是个老女人,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朋友。我给他们布置作业。我发现很难不让他们重写诗歌或散文。我试图不对他们说:“这是你应该写的吗”,但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
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毕:唔,他们有时同意我的观点――一般来说,他们总是温顺地听从我的意见!
斯:这样做为什么好像是很危险的,我们差不多要被禁止这样做呢?我知道这样做的必要性,我支持你的做法。去看看画家们吧。我第一次走进美术创作班,看到教授手里拿着一支画笔、一把调色刀绕着学生们转时,我很吃惊。
毕:仅仅为了修改线条?
斯:是啊,学生们先在画架上画,然后由他来修改。
毕:几年前,有个学生水平低劣。他很聪明,但并没有显示出太多的天分。我给他布置作业,很严格。当我们大声地朗诵自己的成果时,我强压怒火,我说“好吧,毕竟我不奢望你成为一名才华横溢的诗人;这份作业真是让我难以忍受。”他很生气,说:“你不应该那么说!任何一份作业都不仅仅是作业,它是一首诗!”是啊,现在我认为他说得没错,错的是我。另外,关于“女权主义”以及妇女解放的问题。我想我的朋友们,我这一代人大部分都在女校里学习(但我们并不能代表所有的作家)。一个人在年幼的时候受到了太多的“压制”,以至于如果他智力正常,并且如果他并不缺乏幽默感,那么他在很早的时候就会认同一种坚定的反讽立场。你一直在试图习惯,因此你甚至意识不到“压制”。在我写作的大部分时间里,评论对我总是青睐有加。但在文末他们经常会说:“这是这十年中、或者说今年、这个月最优秀的女性诗歌。”好吧,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吗?你知道吗?你已经习惯了这样来看待一首诗,甚至期待着这样一首诗的出现,以此为乐。当然,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优秀女诗人。我读过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信件,你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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