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伊丽莎白·毕肖普访谈录

乔治·斯塔贝克 文
河西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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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我一直在收藏和阅读玛丽安·穆尔的书信。
  毕:哦?
  斯:是罗彻斯特大学的图书馆刊印的。
  毕:噢,我也有。安东尼·赫克特(Anthony Hecht)寄给我的。但那并不特别出色。当然,我不否认它们很吸引人。和她通信的那个女子――希尔德加德·沃森(Hildegarde Watson)――最近去世了,她可能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但这些信中的大多数都是像穿什么衣服之类的闲聊。我有她的信,不少,其中有几封――特别别是漫谈式的、个人化的、谈论文学的几封――相当精彩。讲故事、旁征博引、描写细腻,那本小册子很有趣,但我相信她还有比这更出色的书信。
  斯:你现在还在读伍尔夫吗?
  毕:我在读《伍尔夫全集》第二卷,要比第一卷有趣的多。我个人认为第一卷让人厌烦透顶。但那是在她和她的丈夫伍尔夫创办荷加斯出版社的地方写的。你可以看到她是怎么形成她的偏见。她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但你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当她写《三个几尼》――她的第一本女权主义著作――的时候,她受到非常不公正的待遇。在评论中,她有好多次想要倾诉她的不幸……你知道她能得到的只是磨难。你读过《三个几尼》吗?不可思议的小册子。我记得这本书就在这儿(我需要一名图书管理员)。书橱底下这块地方应该放的是地理和旅游方面的书籍……噢,这儿有一本伍尔夫的书,可惜不是《三个几尼》。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读这些书了。(茶几上有圣诞节的糖棍。)薄荷棒。你知道我们过去常用薄荷棒做什么吗?把它插进柠檬里,用它来吸柠檬汁。哦,我想我这辈子总是迷迷瞪瞪的。开始的时候我学的是音乐,音乐是我的主修课。但不知何故,我碰上了困难。我喜欢音乐,但是我放弃了,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接着我又学了一段时间的希腊语,确实,在语言方面我不太擅长。之后,当我毕业的时候,我觉得我该去学医。在当时,我就得多学一年化学和德语,而之前我已经放弃学德语了。事实上,我还向康奈尔医学院咨询过。但当时我已经发表了几首作品,朋友们――部分是因为玛丽安·穆尔――阻止了我――不仅仅是阻止了我。
  斯:你曾向《日晷》杂志投过稿吗?
  毕:《日晷》已经停刊了。有其它的杂志……
  斯:那为了阻止你进医学院求学,穆尔小姐是怎么找到你的?
  毕:哦,我认识她。关于这段往事我已经写了一点文字,我希望不久能够完成:我是如何通过学院里的图书馆员,通过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与她相识的。那时我刚在杂志和诗选上读到了她的几首诗,我想我朋友的母亲是第一个对我谈起她的人。但瓦萨女子学校的图书馆里没有她的诗集《观察》。我问图书馆员图书馆里为什么没有《观察》。她说“你对她的诗歌感兴趣吗?”(她把声音放得很低,我都快听不见了。)我说:“是的,非常喜欢。”她说:“她还是个小毛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你想和她见面吗?”难以想像!在我的一生中,我多次试图与我崇拜的某个人碰上一面,但只有这次能如愿以偿。图书馆员自己有一本《观察》,并把它借给了我,但她显然没有考虑得很周详,因为她忘了给瓦萨女子学校的图书馆订购上那么一册。她的那本书里夹了很多剪报,大部分是些令人不快的评论。于是我去纽约和穆尔小姐见面。之后我发现,还有别的瓦萨女子学校的女学生在那几年里因阅读《观察》而被开除,穆尔小姐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状况。不知何故,我们相见甚欢。我们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阅览室外右侧的长凳上会面了。这是一个约会的安全地带,因为她可以迅速地摆脱访问者的纠缠。但是事情发生了转机――算我走运――因为我提议两周后我来纽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马戏。当时我不知道,当然,那也是她的嗜好。她每年至少都要去一次。于是我们就一起去看马戏了。
  斯:那当她得知你正在认真考虑到医学院学习四年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呢?
  毕:事实上,我没有告诉她我开始写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以后我也没告诉她。我猜她是在我毕业的时候才知道的。尽管如此――我觉得这真是有点奇怪――我们互相以小姐相称,大概持续了三年之久。我非常崇拜她,当然,现在依然如此。她写过一篇评论华莱士·斯蒂文斯的文章,我想应该没有再版过。我去那儿(布鲁克林)看过,我从后门而入(电梯停了)。后门中,有两只原本装土豆的筐――可装一蒲式耳――装满了纸。这些都是她这篇短论最初的草稿。可见她是在多么辛苦地写作。她有一本写字本,在她做洗碗、扫地之类家务的时候,她就把它带在身边,随时随地继续创作。现在她所有的手稿(差不多是全部吧)都被收藏进了费城的贝尔格博物馆。那地方已经拥有了穆尔的一切,事实上,他们重新改造了她在纽约的客厅和卧室。她的故居开放后我去过那儿,发现如今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然而手稿的展览是让人惊喜的。如果你想要看看真正劳作的范例,那么去研究她的手稿吧。她有一首诗写的是著名的赛马“傻瓜汤姆”。这位制定了收藏计划的工人完成了一项漂亮的工作,以细致的调查收集了很多豆腐干大小的剪报和这匹马的照片。于是就有了那首杰作。她付出的劳动,将被人们永记。
  斯: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创作无韵体诗歌的――是一笔写就,还是反复修改。她是怎么来创作诗歌的。
  毕:她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你知道,有时甚至有点不可理喻。她会说:“哦――韵律早就过时了。”而有几次,在她翻译拉封丹寓言的时候,她却会问我要一首韵体诗。如果我满足了她的要求,她好像很高兴。她喜欢我的一首民谣体诗歌,因为它押韵押得很漂亮;她称赞这首名为《有很多触角》的诗。你永远也不知道她会喜欢和讨厌的究竟是什么。
  斯:那么,在她知道你有写作的雄心壮志之前,是什么使一次突如其来的幸运使你成为了穆尔小姐的朋友?
  毕:哦,我并没有写作的雄心。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这一生总是懵懵懂懂的。我记得大概是在1935年的时候,出版过一本诗集,选了10到12位青年诗人的作品。每一位“青年”诗人会邀请一位诗人为其写一点介绍性的文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请玛丽安·穆尔为我作序,她竟真的写了一篇短文给我。但她对我的语言风格很不以为然,她也是这么写的。这真是件很滑稽的事。我记得我的第一本个人诗集只收录了其中的一首。多年之前在布鲁克林我第一次聆听到她的朗诵,当时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也在场。我想那时候她很少朗诵诗歌吧。我记得那是在一座教堂里,在地下室,一间地势有点倾斜的小礼堂――设计得很不合理。穆尔小姐和威廉斯先生就坐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椅子上,椅子有红色的长毛绒椅背,讲坛的每一边的前面都有一个小台架,好像是神父布道用的。我在地道里耽搁了一点时间。我原本想早点到的,结果还是迟到了。玛丽安正在朗诵。我径直走下铺着红地毯的台阶,坐在前排――那儿的听众少得可怜。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对我说:“晚上好!”然后继续朗诵。她和威廉斯先生对每个人都很友好。我不太记得别的事了,不太记得他们都读了点什么,哦,除了一个正在编辑威廉斯书信的年轻女子,大概在一个月前她寄给我一份她偶然发现的东西:一封威廉斯关于那天晚上的信。他写道:“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毕肖普是玛丽安·穆尔的追随者,好像也在写诗。”是那么回事。当然,我和威廉斯先生一向没什么来往。
  斯:但你和洛威尔、贾勒尔却私交甚笃。
  毕:你知道,我认为我们都是这样来揣测其他人的,其他诗人的私交的。我对人的思维活动知之甚少。事实是,在当时,除了穆尔小姐,在文学圈子里我不认识任何人。
  斯:你和洛威尔是什么时候相识的?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曾把你的作品带进过一个写作班,几年前我在B.U.参观过这个写作班。我有一种印象,觉得他应该熟悉你和你的作品。
  毕:1945或46年,我遇到了伦道尔·贾勒尔(Randall Jarrell)。在什么地方,我们是怎么结识的,我都记不太清了。那年冬天,他来纽约,接替玛格丽特·马歇尔(Margaret Marshall)在《民族》杂志中的职务,担任书评版的编辑。马歇尔把她的公寓也让给了他。我当时刚刚出版了第一本书,正巧罗伯特·洛威尔也刚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伦道尔在凯尼恩学院(Kenyon College)就认识他了。伦道尔邀请我共进晚餐,并和洛威尔见上一次面,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读过《韦尔利勋爵的城堡》,但和我们的相交没有关系。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可能是我们正好很投缘,我们才建立了友谊。真是巧合,我们都去看过那天下午的艺术展,关于这个话题我们谈了很多。也许每个人都会认为,其他人都有一个让他们感到羡慕的社交圈。
  斯:你认识(里德)·惠特摩尔(Whittemore)吗?作为《狂怒》杂志的编辑,他可是很活跃的。
  毕:我不认识他。
  斯:那么贝里曼(Berryman)呢?
  毕:不,我也不认识。最近3、4年我结识了许多作家,要比之前的总和还要多。
  斯:和巴西的作家呢?
  毕:我和他们不熟。难得几个有交往。我最敬重的一位前辈作家是卡洛斯·德拉蒙德·安德里德(Carlos Drummond Andrade),我翻译过他的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人们说他很害羞,我也被认为是这样的人。我们碰到过一次。一天夜晚在人行道上,我们正好从同一家餐厅里出来,经过介绍,他很有礼貌地吻了我的手。我还认识其他几位,写过《黑色的俄耳甫斯》的文尼西斯·德·莫里斯(Vinicius de Moraes)。他是一位很优秀的诗人,一位严肃的诗人,有点像艾略特。尽管如此,如今他写得最多的还是流行歌曲,比如有一首特别棒:《依帕赖马的女孩》,现在已经算是老歌了。他弹唱俱佳,但不常开口。真的,他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他可以算是我很亲密的朋友了。他不把婚姻当一回事,离婚是家常便饭。他说:“我的妻子都是些好人儿。离婚永远都是我的错。当然,我破产了。我把家产都给了她们,只带走了一根牙刷。”有件事很有意思:我在一座小镇上买下了一幢古老的房子,当时我就住在小镇上,但还没有搬进这幢房子里去(大概持续了5、6之久),我在一家小旅馆里和一个丹麦女孩(我的老朋友)合租了一间房。文尼西斯也在那儿――旅馆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那是冬天的时候,又冷又湿,可恶的季节。为了取暖,我们三个人整天坐在老板为朋友预留的后厨房里读侦探小说。有时我们也会打牌,文尼西斯也会弹弹吉他,唱唱歌。他写过几首一流的、迷人的儿童歌曲。对了,每天下午,里约热内卢的报纸一到,我们就急切地找随笔专栏来读。有一天下午,一个男孩送来了报纸,上面有一篇长文,写的就是我们所住的小镇,它如何成为“知识分子的热衷之地”。在那儿,在几百里之内,我们是唯一的“知识分子”,对当地人来说,要成为知识分子只要像那样就行了:手里拿上几本阿加莎·克莉斯蒂和雷克斯·斯托特(Rex Stout)等人的侦探小说。
  斯:你的作品似乎种类繁多,但却没有尽量使自己写得又快又多。
  毕:我知道我希望自己写得多一些。有时我想,如果我生了孩子,我可能会多写一些。更有勇气,或在写作上花更多的时间。我虚度了太多的时光。
  斯:你会创作其他类型的诗歌吗?
  毕:不会。
  斯:长诗呢?
  毕:也不会。我想过要写一、两首长诗,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当然,也不是真正的长诗,大概10页纸的长度。
  唔,我对卡明斯(Cummings)有所了解。后来我隐居乡村的时候,我通过朋友和他相识。他和我共用一个女仆有两、三年之久。“布兰奇,留下一点垃圾。”他过去常常对女仆这样说。布兰奇终于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他们没有布下捕鼠器。卡明斯夫人告诉她一个小老鼠的故事:它们会从墙洞里出来,爬到床上。躺在上面,看着布兰奇从羊毛毯上卷起小小的毛线球,去做她自己的被子。哦,布兰奇真是听得心惊肉跳。
  斯:他是在以一种人道主义或素食主义的原则对老鼠施以仁慈之心吗?
  毕:哦,不。卡明斯爱老鼠。他写关于老鼠的诗。他喜爱它们。他过去常常……咦,我还没讲到诗歌的奥妙之处。
  斯:你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
  毕:哦,在与他们的交谈中,穆尔小姐总会就写作、技巧问题发表一些发人深思的高论,而洛威尔则喜欢说得神秘莫测……
  斯:你也准备来一番玄妙的高谈阔论吗?
  毕:!
  
  注:此文经由伊丽莎白·毕肖普本人删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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