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喜欢阿巴斯

任晓雯

    在我眼里,就有那么些艺术家的成功显得莫名其妙,他们也许只是在一个恰当的时刻,以一种恰当的姿态,填补了某种需要——虽然这种需要并不一定被需要者所承认。
    阿巴斯就是我认为的莫名其妙的例子之一。也许他比凭借一只小便器进入艺术史的杜尚更有使命感。他拍了不少电影,得了不少奖,也赢取了不少拥趸,并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为在发达国家压迫下,如小媳妇般楚楚可怜的第三世界艺术争得了光彩,指明了方向。
    意识形态化,或许还有对异域风情的猎奇心态,在这两个方面,再没一门艺术比电影更讲究、但同时也更遮遮掩掩的了。而名气的追加又是那么一件奇怪的事情,如果有一个人说好,就可能有三个人不经大脑思考地赞同,然后就会有五个人犹犹豫豫地举起他们跟风的巴掌。
    阿巴斯以及类似电影的走红,在我眼里就是这样。善良的人民群众和艺术青年,他们被艺术片的名头和各种电影奖项的荣耀给震住了,因此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缺乏耐心而感觉羞愧,并在看睡着了醒来之后,盲目地鼓起他们追随大师的掌声。
    如果说《小鞋子》还能让我克制自己的部分睡意,《橄榄树下的情人》能让我在快进4的速度之下扫完全篇,那么我要说的是,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真正地触及了我(如果我还留有余地,不说是全人类)耐心的底线。
    要将电影这种艺术的缺点夸大到如此地步,还真不是件容易事。但我想,阿巴斯总算是做到了。
    他的镜头之慢,还和《母亲与儿子》、《石榴的颜色》之类注重诗意的影片不一样,自始至终,我们都要饱受单调、乏味的折磨,忍受一辆破车在缺少变化的黄土地上开来开去。噢,亲爱的,不要用“生命”、“凝视”之类富含哲理的大词吓唬我,它们除了让电影理论史看起来更煞有介事,解决不了其他任何问题。试想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有了文学,我们为什么还要发明电影?有了文字,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画面?难道不正是因为我们的视觉需要一些享受、快感,或至少是刺激吗?如果没有节奏感和画面流动的美感,那么至少让我们看一些值得看的静止的构图和色彩吧,可《樱桃的滋味》偏是这样一部能把我们的视神经(很可能还有脑细胞)都看得停止运转的电影。我一向认为,在纪录片、资料片之外大量运用长镜头,是件很不人道的事情,因为它在理由不充足的情况下,违背了人类的审美本性。
    而对《樱桃的滋味》的另一个普遍评价是它对死亡这个大问题作出了深沉的、哲理性的思考,甚至有人因此把“哲学家”的名头加到了阿巴斯身上。我们就不把阿巴斯和柏格曼作比较了吧,柏氏那种充满象征和复杂意象的表达方式,实在不是纯朴且明显缺乏思辨力的阿巴斯所能及的。就让我们对故事本身的“哲理性”作出判断吧。全片讲了一个想自杀的中年男人开着车跑来跑去,想找个能帮他死后埋尸的人。在遭拒几次后,他终于找到一个想为孙子付医药费的老头。上了车后,老头喋喋不休的向中年男人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当年他也有过自杀的念头,选择悬枝樱桃树下,在爬树系绳那会儿,碰到了樱桃并品尝了几颗,那滋味让他顿消了自杀的念头,怀念起人生的种种美好,于是活到了现在。让我们从这“樱桃的滋味”中榨出仅有的、可能的寓意吧:生活之甜,世俗之美,足以抵消死的虚无,这似乎是作者想表达的。先撇开这个道理本身不谈,因为任何主题,只要处理得当,都可以具备足够震撼力。然而,阿巴斯提供了什么呢?简单到矫情的情节,甚至没有完整的故事,他所想给我们的,无非是试图用一尘不变的黄土地制造出虚无和绝望感——他的效果达到了,我们确实产生了这些感觉,不过不是对生活,而是对影片本身。
    百来字的文字小品就能解决的问题,阿巴斯花了足足99分钟,在他用令人发指的冗长耗干观众的耐心之后,总算来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他那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结尾。很多观众看了之后都会问:那么,这个中年男人到底最后自杀了没有呢?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也许阿巴斯本人也不知道。但他确实让自己的形象出现了,还有摄像机,它们的出现告诉人们:亲爱的,我们这是在拍戏呢。至此,死亡这个严肃的问题就突然变成了一场虚构,一出表演。我不知道阿巴斯这样虚无化处理的意图是什么,是为了让本来就单薄的影片最终变成一张纸飘起来?还是为了告诉人们:我也能玩这个,虽然玩得小儿科?
    写完了以上的文字,就让我把这枚干瘪的樱桃吐出来吧,让它安安静静地呆在我的碟片架上。以后我会安详地告诉来参观的朋友:看,在三次努力尝试之后,我终于看完了这部电影,它标志着我盲目崇拜大师的愤青时代的终结。

    写于200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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