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陈的心绪

刘晓萍

    人活一辈子说得宏大一些是怎样懂得“出世”、“入世”,说得委琐一些就是在无尽的纠葛中让自己历经悲、欢、离、合,尔后或沉静、或洒脱、或抱憾终生、或惶惶不可终日、或欢愉、或悲痛……从外在形式说人是带有标签的社会性动物,差异性就是标签的属性。而当我们深入内心时,也许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终日伴之左右看似隐秘却大致相同的人的心绪。

    从词源学上说,心绪来源于安宁或紊乱的情感波动,和情感的潮汐密切相关;从符号学的角度看它只不过是在阐释的意义上揣度内心的弦外之音;从现象学的思维出发,心绪是一种隐秘或更多隐秘的策略性揭示;而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来说,心绪就是我的黑夜和白昼、黄昏与黎明,它是自我的另一种表达、生活的另一份剪影。

    都说现代人彼此越来越隔膜——文德斯巧妙的俯瞰式镜头就是最直观的表达——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可以热烈地讨论天气、股票、桃色新闻、政坛黑幕、某个三流作家的畅销书、某段烂芝麻的陈年往事……而尽全力避免彼此关照一下此时此刻的内心之真实状态。我是一个只顾低头赶路却时常顾盼着能热烈地和别人交流一下心绪的人,只可惜生错了时代,无奈之中只好在蜗居中独自琢磨关于心绪的种种警觉。

    如果需要对自己作一份客观且公正的评判的话,我只能说我是一个时常会心绪不宁的人。那些起伏翻滚的心潮波澜虽没有惊涛骇浪也着实让我难以释怀。也许这与我格外关注内心的细枝末节有关,才使得每一次都受困其中而无法自拔,加之天性敏感、喜好冥思和幻想,内心的声音往往覆盖了外界的喧响。说白了我是一个十分沉溺于内心的人,我不能说这样是好或者不好,因为我的确深受其害又依赖至极。我试图在此归整缠绕着我的所有心绪,看看能否找到些怎样的事端,好让自己更懂得抚慰心之丝语和情感的涓涓溪流。


心绪之一:孤独

    选择一个飘着雨的冬夜来谈论孤独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不断滴落的雨声可能正好与孤独那阴郁的部分不谋而合,而冬夜的萧落可能恰恰符合了孤独的怅惘,如此的周遭所谈论的孤独就可能只会指涉那虚弱而黯淡的光景。即便有如此多的可能,我却十分想在这样的情状里试图探究孤独所带来的种种情感指涉。

    我是一个特别会遗忘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格外怀旧的人,看上去很矛盾,其实是因为我所遗忘的痛苦和我所怀念的快乐正好平衡我所能够生活的力量。翻开十四岁的日记,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只是在孤独的十字架边/遥望/顶礼膜拜的圣人·愚者/热闹和歌舞响在遥远的天际/离我很远”现在已经忘记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遭遇这样的句子,但之中深埋的孤独感至今仍能触及。齐秦有首歌已忘了它确切的名字,旋律时常在耳畔飘动,那句歌词是这样的——“孤独将是我今生的宿命”。深夜一觉醒来环顾冷清的蜗居四壁,好像这成了我一生的谶言,不禁浑身哆嗦得厉害。其实,如果整天身边人头攒动、喧哗声四起就未免不会孤独,可能孤独感会更甚。尼采说:如果没有与你同宿同飞的人,你怎么能忍受在这个世界活着。我想他是道出了孤独的本质,当然所谓同宿同飞肯定不是局限于爱情的范畴。

    是什么情形造成了一种内心无法抹平的冷清和寂寞?以至于它将生命引向一处阴郁的胡同?二十岁时看一位作家写的哲学论文,他这样陈述:“一个人对于人生和世界有真正独特的感受,真正独创的思想,必定渴望理解,可是也必定不容易被理解,于是感到深深的孤独。最孤独的心灵,往往蕴藏着最热烈的爱。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那时有强烈的共鸣,也许那时对孤独的感触还是朦胧的,形而上的理想情怀正好契合充满激情的青春,以为自己具有无比的使命和创造性,于是孤独变得情由可缘也同时带有形而上色彩。现在回过头再看看,孤独似乎已不是原来的孤独。

    经历了人世的伤痛后,知道许多的事物必须以一颗淡然的心去对待,否则只会多增些苦楚。于是那些妄想和“激烈”的念头渐渐如烟飘散,希望自己只是某个角落里的虫蛹,静静在生活的河床中等待蜕变。只是孤独依然流动于周身,它更奇妙而更难以释怀。

    喜欢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它充满了细腻而温情的神秘气息,就像一条蓝色的河流,清澈而意蕴无穷,无数的生命信息都流淌其中。而更使我感兴趣的是她孑然一身的阁楼生活和宗教情感般的精神安宁。当她说“茫茫世界越来越大,而亲爱的人儿却越来越少”时,我相信她感到了深深的、无法消解的孤独。而对于她来说孤独是迷人的,正是这样的孤独时刻她和静止或流动的一切开始了对话。她的孤独更像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心灵旅程,这不是一个庸常之辈能把握得住的清醒。她的孤独得到了完美的回答和同时内心的最高快乐,有异样饱和的色泽。她用孤独换取了心灵的自由、唤来了诗歌。

    而我,还是没有学会一股子静气,孤独在现实生活之中变得不可问更不可解,不可琢磨也无法定义,它成为生命的征兆和契约、背叛和救赎。深夜之中只记得这样的诗句:“我没有路,天堂缝缝补补/我感觉到柱子很近/大地改变了它的半球/我碰触到宇宙/但是滑了回去,我一个人/像是球面上的一点……”


心绪之二:疑虑

    我陷入一种假想的迷雾之中,不!也无法确定说是假想,只不过我的思绪在实际存在与假设之间产生了分歧、二元对立和结构上的偏差。此刻,我恰恰看不到偏差,因为偏差是需要经过比较后才能有的结果,此刻我无法进行比较,除了心里装着的设想之外,我看不到它真实的摸样。而内心所真正渴望弄清楚的却是它真实的情状,正是在这样的心绪困境中疑虑颠覆了平和。

    毫不夸张地说疑虑是我所有心绪中,带给我有异样疼感的心绪之一,它让我在肯定和否定之间碰撞游离,尔后和自己抗争决斗。为何信任?又为何怀疑?在许多时候我都这样自问。但自问是需要费很多周折才能找到解答的,而且这种解答在特定的时刻还会被一次次修改。

    我无法回忆每一个产生疑虑的真实片断,通常当我被它所捕获时,就仿佛陷入一口干枯的黑井。我在内心排列每一个可能的细节,每一种可能发展的趋向,或惶惑、或惊惧、或茫然、或哀伤……我反复琢磨、推敲与自问,但往往因不可解而跌入更深的泥淖。因怀疑而产生的焦虑就像独自在黑夜中割伤了自己的脚裸;凝固的空气中无法燃烧的烈焰;已膨胀得即将开列的气球。它几乎是同时握住了属于我的过去和未来,在过去事物所产生的影响之中寻求蛛丝马迹的温情,同时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所带至的侵袭中开始漫无章程的诋毁。宛若一只猛飞的蚊虫不慎掉入了蛛网,一面是渴望信任的生机,一面是残酷的网面。

    在疑虑中没有见证!当我已事先将我深深的信任交付于某人、某物时,我将心扉毫无保留敞开,而一旦事后我蓦然发现这交付于心的信任只不过是某种过渡性的指涉,我的内心不是因为恐惧而关闭,而是因为抽搐。没有人能看得见别人内心的抽搐,除非他是天使或传说中的国王。我生活在泥土上,那么真实而微不足道。

    “为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伤口/因为没有别的一切为我们作证”海子的这几句诗实际上并不适合我引用于此,起码他的这首诗不应该和一个个体的小心绪摆在一起的,它背负着更为深远和宏大的东西。但我就在此刻想起了,在我对疑虑这一心绪进行解析和回顾时想起了。谁能说伟大的作品不是“心绪”的产物呢?谁又能说他可以不用顾及心绪的潮汐而展开他的艺术行为呢?我想没有人可以忽略,因为艺术必须面对内心和内心的生活。

    而对于我当然谈不上什么艺术行为,我探究内心的种种心绪犹如麻醉后给自己手术。我试图治愈一些纠缠着我的顽疾,注视着自己的疼痛,以便获得带有愉悦的生活之甜美。当然我也没法保证这样的手术会成功,生活本身像卷入泥沙的河流,而“我和过去/隔着黑色的土地/我和未来/隔着无声的空气……一只眼睛留给纷纷的花朵/一只眼睛永走不出铁铸的城门黑井”……


心绪之三:痛楚

    曾经和别人说过,一旦引发痛苦的事物被说出,实际上已没有痛感了,起码那份疼痛已不像当初那么强烈,最多也就“应是绿肥红瘦”的事过境迁,现在想想其实不然。疼感的消隐不代表它就荡然无存,有可能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而“载不动、许多愁”后的彻底放弃,或已在心灵深处变异为旁人难以触及的孤寂。

    我要怎样来说说自己的痛楚呢?!它着实有点让我为难,不是因为它牵涉太多的生活情节,而是我理不清痛苦的线团。它因过分庞杂和凌乱而一度让我身陷其中而无处呼告,可此刻,我仿佛一只在深夜啼鸣的猫头鹰,我知道很多人因听闻它鬼魅的色彩而深锁门扉,但我的确已开始了在夜黑风高中的独自低吟。

    需要描述场景吗?我想可以省略,痛苦本身不具有场景的特性。何况我糟糕的记忆已将场景扬弃于千里之外,但我能列数无数个本质雷同的时刻。那是怎样的时刻啊!我似乎已无数次与生命决裂,从几近疯狂到缓慢救赎,它在心里划下它认为深浅适中的线条,尔后退避三舍。我抓不住它,无法和它正面较量,只能在孤独时落几滴辛酸的泪;焦虑中唱几首感伤的歌。犹如无法预知我的生活,我对已然产生和即将产生的痛楚没有任何把控能力,犹如“消失的想象世界的灰烬。”

    生、离、死、别,其中哪样最令人有痛楚感?生的疼痛是带着喜悦的,那只能是属于母亲的肉体疼痛,它算不得我此刻所谈及的内心痛楚。接下来的三种几乎同出一辙,人生的大悲痛几乎都包括其中。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能伸展的、不能言说的悲痛,它超越死、离、别的外部形态,直指心灵的死角;它就像不会下雨的乌云始终盘旋于头顶,制造惊心的惶恐和压迫的气息;它最大的特征和令人窒息的表现形式就是声色全无而无处不在,不能制止、无法摆脱,抑郁得不行!只能听到内心不断裂开的声音。这是许多人无法体验的!她聚集了焦虑、无奈、裂变、背叛和非常态的一切,就像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下子疯癫无度,他没有离去,更不会死亡,但他正常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只留下亲人们无边的泪水和外人诧异的目光……是的,他已无法体验到什么了,以后的一切都将在他的亲人和朋友内心之中蔓延、燃烧和绝望。

    这是痛苦的一种致极,它毫不逊色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尔后,再让你反复思索它是否事出有因,却始终找不到解答,就那样不断在内心里翻滚、积压,直到成为一只足够重的铅球,每日在心房里撞击。你明明知道就是这样一个铅球,但拿不掉,因为他不是离去了,而是精神毁灭了,他活着,你终日都看得见、感受得到,但你不能让他的精神复活,不能!你只能用铅球不停地撞自己,才能感觉到,你的精神还活着。与此同时,不停地质问,他到底怎么了?生活到底怎么了?你从此也开始相信其实世间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裂变就在你周遭不断发生。而你,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心壁上让铅球不停地碰撞。肉体死了,我们还可以盼望重生,而精神死了,就没有什么可以救赎的了。也许,我不该这样说,这样很不人道,但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太难!归根结底,人许多时候是靠内心的力量才可以活下去的,哪怕这种力量就是那只铅球所撞击的痛苦的鲜血。

    还是在我不能结束的时候结束这场谈论吧。谈论让我无法自制,无法平静。现在,让我来读读诗歌吧,它是我唯一的救赎。我喜欢伊夫·博纳富瓦,法国那位睿智的老头,他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银发和一脑袋严谨而深邃的思想,他的诗歌时常给我以疼痛同时又帮我缓解疼痛。就像这样的诗句走来时我必须停止满屋子的奔跑。

    “整整一夜,野兽在房间里走动,/这不愿结束的路究竟是什么?/整整一夜那条船寻找着海岸,/这些想回来的失踪者到底是谁?/整整一夜那把剑体验着伤口,这什么也抓不住的痛苦究竟是什么?/整整一夜,野兽在房间里呻吟,/玷污并拒绝房间里的光,/这什么也治愈不了的死亡究竟是什么?”——《整整一夜》,伊夫·博纳富瓦。


心绪之四:爱恋

    爱恋:我在静夜的一次次游弋或呜咽;散漫而幽雅地拣拾细节和纹理的光泽或斑点;面对四壁的犹疑和自欺;激情而又畏缩着的想望……这些都不足以证明这种时刻在内心所产生的力量和潮涌,不足以证明爱的欣喜或绝望。

    此刻,我是在爱着吗?与或我已不能感受?那眷恋的缘由又是如此直观而又深切?我时常这样自问,却终究“剪不断,理还乱”。我需要重复那个千万人都知晓和亲历的故事吗?哦!故事是多么干瘪。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或女人与另一个像她(他)那样的女人或男人相爱了,同一个开始!以后的发展和结局自然各有不同,只有这不同的部分才是我现在最紧要的话题。

    “这些仰起的低垂的陌生的熟悉的脸,/这些欢畅的惆怅的悠长的歌唱的岁月,/这片望不穿的秋水,/这片城市落下的灰,/你躲在角落里等谁?/于是相遇了相许了相依着想不起时间,/然后风来了雨来了人来了等来了转变。/一片年轻时落下的叶,落到地面已是昨天,/捡起来吧,我们昏黄的容颜。/天空里的风雨飘摇,和不能承受的夕阳。/你说这样吧,去看海洋,看我们被风吹的模样。/生命里的风雨飘摇,和不能承受的梦想,/你说来吧,看秋水春江还映着当时的月亮。” 老狼的这首《歌》我从学生时代听到现在终于听明白了他唱的是什么。可能是因为这首歌总带给我一种戏剧性的转变,当然不是现在展现在你面前的歌词所铺陈的这种转变,而是当你不去感受他的词而仅仅沉浸在旋律中时,那种优美和缠绵悱恻所带来的迷醉,一旦你因这种迷醉继而追寻词中更深的情感时,你就会蓦然发现,其实这令心扉为之倾慕的柔情却无法掩盖实质性的曲折和寒冷。你将会由一种温润的喜悦过渡到一种未知的寒冷。也许这就是我一直想要表达而始终表达不好的眷恋和忧伤。

    你记得寂静中的每一次思念;转身时每一次默默的凝望;突然找不到身影时满世界的焦灼;寒冷时相互取暖的偎依……这些细微的触动全装在一颗怀有爱恋的心中,为此你以美诱惑光明,俘虏光明,同所有波浪和激流一起歌唱。但一颗心又怎能栽种永不凋谢的花冠?一颗心又怎能时刻感知另一颗心的潮汐?风依然穿过边界而黎明的泪痕只能干在真实而严格的心中。你虽然有满腹的爱恋但同时也生长满腹摇摆的幻影,一些美丽的片刻不断升起又落下,一些倦态的烛火点燃繁花又渗进黑暗的记忆。你培育爱恋同时又在颠覆温情,其实这不是你心底的盼望,你希望天空总无限蔚蓝、大地总照彻繁星、黑夜总飘荡盛夏的欢歌和蟋蟀们甜蜜的私语……但你还是无法更换让完美裂变的距离。爱带来美同时也带来了秩序,而秩序像染上灰尘的玻璃片,一半掩盖澄净,一半藏着刀刃。

    我变得像是在申诉,但我终究无法申诉。就像我所抓住的礼物,不过是一朵脆弱的花,或一盏闪烁不定的灯。是的,此刻我因过度的眷恋而过度地斟酌,即便我所抓住的是某个时刻里因喜悦开放的花而在一瞬间凋落,我也将毫不懊悔,除了叹息,除了眷恋。

    春天的雨水成群结队走进我的花园,它们相互推桑、挤压。它们处于痛苦的丰满之境,在月色中如波涛涌起。一如我填满爱恋的心扉沉默地躺在自己的房间,一如期盼的双眼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烟尘中不知所措。那躲在角落里未被察觉的溪水仍长久流淌在心中,也许只有那里才能真正映照另一颗心的呼吸。


心绪之五:焦灼

    我满屋子走动,上一刻放置的东西这一刻已记不清在哪?茫无头绪,没有目的,耳畔的音乐已完全成为模糊的背景。我在整个屋子游荡!夜已经很深,我试图躺下,将灯熄灭,没有光线的黑夜尤其令人怵自疏狂。场景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已知的、未知的、幻象的、现实的,它们快速地掠过大脑,在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停留片刻后将之转化成最离奇的揣度。

    我的判断没有偏离正常的思考。我丝毫不是因为竭斯底里或别的什么和精神分析学相关的名词而行为异常,不!我非常清醒,恰恰是这种过度的清醒造成了我此刻的不着边际。它在已十分疲惫的大脑中引导一群类似于分子或原子的物质不停地活动。只不过它们的属性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因为它们无色、无味、无踪、无影,唯独在心灵之中开凿自己能听闻的激烈跌宕。它们在黑夜一再深入我内心的河床,翻卷起某个由紧急事件而导致的惶恐或历史的陈迹。它们紧凑而艰深地渗入滴答作响的指针,只为将黑夜切割成由秒表控制的无数个等份。

    是的!不能摆脱的焦灼,无法控制的焦灼。它曾无数次地光顾我的黑夜,我的床塌,我的睡枕。无数次地撵走我的安眠和平静的时光,它来自我的某个亲人或朋友,某段心焦的等待和不能预知的困窘,某种挽不回而渴慕甜美的结局。就如此刻,我听到关于父亲的坏消息。他在使尽浑身力气和死神抗挣,而我此刻和他隔着千里,我无法看到他憔悴的样子、悲伤的样子、恐惧的样子与或安静的样子……不能给他丝毫的安慰和力量,不能时刻看着他,不能……我在千里之外只能细数黑夜,让刀在心口上来回移动。我没有翅膀,只有无边的焦灼。

    我在黑夜中疲乏同时规避精神上的麻木。我细数生活的细枝末节,翻阅记忆的陈仓,它们是那样的鲜活和诡异。如同被洪水浸染的国度、被泪水打湿的秋天和被肉体埋着的半截诗章。我不断地问自己,为何是这种样子,而不是靠近抒情的天空?不是在日益膨胀的岁月中营造耐以存活的温暖?而生活往往就像已溃疡的肠胃,拒绝一切待以弥补过失的食物。

    焦灼它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一种不知道结局而导致迷离怅惘的期盼?还是因对现实的不满而产生不记后果的肆意燃烧?我始终无法知道确切的答案。就像即便我将整个黑夜付之一炬也不能改变整个事物的航程,不能改变生、离、死、别的人间之悲痛,不能让枯萎的复活、丢失的再现。我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不停止地在黑夜中疼痛。不是我非要感受这种疼痛,而是疼痛撵着我在黑夜中奔逃,无处藏身!我希望我能平静、柔和而充满智慧地看待生命的一切周遭,而此刻,我是这样的没有能量。

    “我是一条紫色的土地的鞭痕/在日子深处隐现/我的眉心拧结着许多紫色的梦/世界像成群的水禽/踩上我的弓箭/大地在倾斜/晨光中生物们把影子纷纷摇落/一天又一天/落满我的双肩/就像越来越多的声音充满平原和山地/……我知道我是河流/我知道我的身上一半是血浆一半是沉沙”——海子《河流》

    我不能任由隐秘的或显现的事物恣意安排生活,但我也不能反抗那谁也预知不了的过去和未来。我只能相信世界有一种东西大于所有法则,它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或脚下。任何的呐喊和救赎都像是一个懦弱的程序,于事无补。我渴望自己愈来愈苍老,用被日光浸染的发丝捆绑致命的病因,让自己平静地淌过河流和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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