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疇：《感恩纽约的街心公园》

感恩纽约的街心公园

禾疇

我一直对星罗棋布在纽约各个社区的街心公园抱着一份感恩，我不能割舍它们，不能忘怀它们。回想在我到美国的头一年，那是我心情最为飘忽□徨的时候，语言存在障碍，工作没有着落，文化上的隔膜更是令我如坐愁城，郁郁寡欢。于是，我像一个失路的孤魂，每天揣着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漫无目的地在纽约的大街小道游荡。是这些散落在街头巷尾、各具个性的街心公园敞开大门接纳了我，让身心疲惫的我在其中驻足休憩，让我默默靠在它们的长椅上，清理思绪，调整心情。麻雀和群鸽在脚畔旁若无人地觅食，拖着大尾巴的松鼠可爱地在草丛中探头探脑，孩子们在父母的呵护下忘情地在儿童园地玩耍，面对这一幕幕平和的景象，我的心会慢慢松弛下来，烦恼也随之消融。也就是在这一个个充满诗情和魅力的街心公园的绿荫下、坐凳上，我咏出了我的一首首《域外苦吟》，用诗句宣泄释放了因环境突变带来的怅惘和郁闷，也吐诉了异国的文化在我内心产生的震荡和思索。

我对街心公园的喜爱和神往，是源于我在上海度过的少年时代，那时上海虽然已是远东的大都会，但是城市里却鲜有街心公园，位于汾阳路几条马路交汇处的一个叁角地，是旧上海遗留下来的一个街心绿地。它的面积很小，傲人之处是有一尊放目远望的普希金铜像，它和周围遍是僻静的花园洋楼、充满异国风貌的环境构成和谐的一体。该铜像由十月革命後流亡中国的俄国贵族筹款而建，那时，它的附近住着很多逃离俄国暴力革命的流亡着，他们在异国执着地坚持他们的传统，继续他们精神上诗化的贵族生活。我读高中时，喜欢到距这个街心花园不远的淮海路旧书店淘书，每次我都会顺道去这个街心花园小歇，里面并没有凳椅，我只能坐在花坛的石砌上，但面对心仪的诗人，听着附近洋楼里飘出的钢琴声，这于我可以说是一场灵魂的静洗。此刻，内心所展开的想像和随之而来的美感是语言难以表达的，于是我经常想，如果一个城市到处都有像这样充满文化气息的街心公园，来温暖我们疲乏的身心，该有多好。岂料，在後来破坏一切的文革年代，我心中仅有的圣所，这个街心花园的普希金铜像被毁，只剩下空落落的一个座基，从而，我对街心公园的梦想彻底破灭。文革结束後，虽然一座新的普希金胸像填补在那方座基上，但在我看来，它始终是个残缺，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诗情。

思绪从往事中慢慢淌回，当我端详着纽约街头一座人物雕塑的时候，我突然省悟，我已经找到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此刻我不是置身在纽约这个遍处都是街心公园的城市吗？我的心情大变，犹如被染上一片亮丽的阳光。

纽约的街心公园又被称之为广场，是供人休憩和展现城市文化的场所。高耸着的凝重人物铜像和夸张明快的巨型现代雕塑是街心公园最寻常的景致，它们会远远地撞入你的眼帘，召唤你信步前往。每个街心公园几乎都有它的主题和个性，都有它在布景和建筑上的特色，甚至它里面坐椅的设计都和公园的整体风格达成一致。街心公园在规模和格局上没有定制，一切因地置宜。小的只有数十平方英尺，如靠近华埠有个名叫圣詹姆斯广场的街心公园，简单到只有一把靠背长椅，和一块说明这个街心公园历史渊源的标牌，让疲劳的路人在得到休憩的同时可以回眸一下社区的历史。大一些的街心公园有起伏的草坪，百花斗艳的花圃，蜿蜿的小道，造型精美的路灯，风格别致的桌椅。有的还辟有儿童乐园，设置了各种专供儿童玩耍和活动的器具。可以说，随处可遇的街心公园是纽约这座大都市的魅力之一，体现了它以人为本的城市布局。

纽约的街心公园确实给我的异国生活带来诸多的便利、乐趣和美的享受。且不说漫步街头时可以予我以舒心而随意的小憩，星期日若和朋友相约到唐人街饮茶聊天，大多是先在林则徐广场会合。其时，漫不经心地靠在长椅上等着，晒着暖暖的太阳，或抬头凝视面前的林则徐铜像，或一份报纸在手细细浏览，直到朋友在眼前出现，此时体味到的是紧张生活中的一段舒缓隽永的慢板。

周末若碰到艳阳天，我会和夹着写生簿的儿子其皓到家附近那座具有欧陆风格的森林小丘街心公园散步，儿子有了灵感，便会驻足用灵动流畅的线条速写一幅街头小景，看见自己喜爱的街心公园在儿子的画笔下风姿卓然，美滋滋的感觉会油然而生。

我在华埠人力中心学电脑时，午饭後总爱去旁边的哥伦布公园，在那里的小道上散步，目睹周围老老少少的华人下棋打牌、舞剑操拳、嬉戏娱乐，不禁想起国内的众生百态，差点忘了此刻是身在异国。若找一条长椅靠着，合上双眼，将上午的课程在脑中慢慢清理，收到的竟是意想不到的奇效。

後来在曼哈顿下城工作，更是和市府旁边夹在百老汇大街和公园街之间的市府公园(City Hall Park)结缘，每天早晚的信步穿越，使它成为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其中，一座具有一百六十馀年历史的喷泉是这个公园的主要景观和标志。1842年，那是纽约还在用煤油灯照明的年代，复杂而庞大的城市自来水工程历经多年的施工终于完成，纽约人可以通过输水管饮用来自上州克罗顿水库的清洁水，生活品质从此产生飞跃。为了纪念这一划时代的盛事，市府决定将水管通到公园里两条步道的交叉点上，并兴建了喷水池，在该年的7月4日举行全市性的庆祝活动。如今，每天早上，当我还未及走近公园，就远远地看见栅栏的上面飞舞着一道道弧形的白色水花，後面衬着绿色的树丛。走到公园的入口，便能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令我的心湖泛起一阵遐想的涟漪。喷水池四角的上方各有五盏燃气灯，跃动着的火焰24小时昼夜不熄，象征着美国高擎的自由民主火炬是强国富民的动力之源。喷水池还具有其它多项功能，它还是公园的一个换景平台，每当冬季来临，喷泉便中止喷水，园艺工人在池内铺上木板，搭起架子，在园林规划师的指导下放上各种各样、颜色搭配得既和谐又耀眼的盆花和盆树。圣诞节期间，这里又会高耸起一棵硕大的圣诞树，它是由一株株小型的圣诞树拼合而成的，上面披满彩灯，还挂满了儿童们用彩笔涂出的圣诞卡，使整个公园弥散着浓郁的节日气氛。

站在公园南北向的步道上，朝北可以看见市政大楼的正面，惜乎911以後这条步道的前端被隔断，否则沿着它就能走到市府大楼的台阶下，得以近距离地仰望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这条步道的南端有一个用石块拼镶而成的圆形图案，外圈由9块黑色的扇形大理石组成，每块大理石面上磨刻了一幅反映纽约历史的图画，图画的上方是关於美国历史的文字说明。珍重历史，时时在公共场所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历史，可以说是美国的一种文化。尽管每天都要经过市府公园，但却常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花匠会根据季节的变化，变换花圃里的花木品种及其布局。此外，市府公园也是团体和个人举行各种文化活动的场所，夏日的傍晚，我曾在这里旁观过纽约大学一个别开生面的毕业典礼，听过一场场J&R音乐商行在这里为出版新碟的歌手宣传造势的音乐会。在大草坪上，则不断地变换着雕塑家们的展品。最近正在展出的是英国艺术家朱利安-奥佩(Julian Opie)名之为《动物、建筑、车辆、人物》的现代雕塑群，一座座用单一颜色和最简单的线条、块面构成的动物雕塑，散布在草坪上，犹如一群牛羊放养在绿草茵茵的牧场。而一幢幢可爱的小屋在绿草的衬托和绿树的掩映下，宛如美丽的童话世界。雕塑融入环境，两者成为和谐一体，这是这个露天雕塑展的最大特点。

对于我，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下班後穿越市府公园回家时在那长椅上的片刻小坐，这时已经入夜，由喷泉喷口发散出来的一条条白色水流在夜幕的衬托下构成一组仪态万千的柔美曲线。在水柱落池时的激水声中，一片蒙蒙的水雾慢慢腾起，如梦如幻。我仰头四望，蓦地发现自己像是置身于一个交织着各种灯光的谷底，周围一座座高耸的摩天大楼，正在眨动着无数只明亮的眼睛，更有车辆的灯光像流星一样不时地在栅栏外的马路上掠过，都市之夜蕴含着巨大的动力，充满着无限的诗情。我的目光渐渐定格在百老汇大街对面有名的伍尔沃斯大厦(Woolworth Building)上，遐想随之展开，遥想1913年大厦举行落成庆典时，所有的照明电路都和华盛顿白宫的一只总闸连通，由总统亲自拉闸，远在纽约的伍尔沃斯大厦顿时灯光齐明，一片辉煌。这是何等浪漫的豪举，美国人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令我折服。

呵，街心花园，我身心的休憩之所，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对你，我将永远怀着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