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


黄维嘉

    午饭后,我很费了些劲琢磨要不要到地铁站去。
    这些日子,SARS像一枚巨大的粉红色炸弹,慢镜头式地爆炸。没人知道它会在哪里喷出火球烫着谁,也没人肯在地铁站停留。于是听我弹吉他的少了,听完还肯朝琴套里扔钱的更少——我不希望有不听就扔钱的。这样的情况持续到第三天时,我就给自己放了长假。没有听众,我也可以很高兴地为自己弹唱。但我很清楚,再不去挣钱的话,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房东和我都高兴不到哪里去。
    我拉开抽屉,精心挑选了一个夹鼻口罩戴上,出了门。
    呼哧呼哧。呼吸振动肺,肺振动鼻子,鼻子振动圆形罩面,罩面再振动套在耳朵上的橡皮绳,最后到达耳膜。这种新的传声渠道让呼吸陌生而委婉。
    满街都是撅着嘴的家伙。呼哧呼哧。
    大眼睛的美女多了起来。呼哧呼哧。
    看来猪鼻子口罩很流行。呼哧呼哧。
    这种新的着装风尚让我亢奋。在地铁入口,一小片矩形的阳光与墙壁垂直相交,构成一个宝座。我想都没想就在那里一屁股坐下。许多人朝我走来。由于背着光,他们表情黯淡,但身体的轮廓都从背面长出带棱角的光环。我没有搭理他们,马上就开始了我的弹唱。——等一等,有点不对劲。诶?我的吉他呢?谁拿了我的吉他?
    我的后脑勺马上有被100只黄蜂蛰过的感觉:我,一个职业吉他手,居然把吉他落在了家里!
    但是,我已经不可逆转地坐了下来,面朝阳光。一些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这一点也不可逆转。那些狭长的眼睛越过口罩的上沿,模棱两可的睫毛忽闪忽闪。100只毛毛虫从黄蜂们呆过的地方鱼贯而过。他们看上一两眼就走了。但那已足以使我产生自我毁灭的念头。我真想马上来一场大雨,而我则趁机缩水。缩水。缩水。再缩一点水。最后被一阵风吹散。可是任何一个明白人都知道,这种时候,最好老实点,因为乱动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缩水这种想法就更不足取了,那几乎要把全城最大惊小怪的记者招来,他们会把我当作月蚀做现场直播。我只能呆坐在那里,看着屁股下温暖的矩形渐渐变得狭长,像口罩上的眼睛似的,从地上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那眼睛延伸到垂直的墙面上了。最后它终于变成一柄长剑,突然刺穿我的身体!我,来不及躲闪。
    啊——a——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时如果有谁过来拿走那柄剑,我会立刻同时朝两个方向倾斜过去,流出胡萝卜汁。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意识到左边真的是左边,而右边就是纯粹的右边。二者之间没有起码的联系。
    我的左眼在剑的左侧,右眼在右侧。
    我的左耳在剑的左侧,右耳在右侧。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胳臂和腿。
    我的小屋在剑的左侧,地铁在右侧。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整个世界。
    可是偏偏没有人看出世界已被分成两半,没有人发现一个杰出的吉他手被杀害了。或者是他们看到了却毫不关心。两个戴红袖套的老太太每隔2分钟就从车棚下舒适的椅子上弹起来,大声指责停车者,言辞激烈。没有案子的时候,她们谈论远处的战争,而她们的聒噪比战争本身还要令人发疯。
    我很想回到自己的小屋,但是我不确定左侧和右侧是否能配合默契。我仍然半躺在稀释过的阳光下晾晒,不能移动,像一根臭烘烘的鱿鱼串烤一样。
    
    “嘿!醒醒!醒醒!”有什么东西在粗暴地捅我的手臂。
    “诶?还不醒?”那东西又用力碰了碰我的肩。虽然我心里答应了一百遍,“我就要醒了,请你耐心一点”,可是一时半会还真醒不来。如果你曾经熟睡过,就该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还不醒?还不醒?”那个声音持续自我繁殖,提示我他开始不耐烦了。每重复一遍我的身体就被更粗暴地推一推。一次,两次。好,有种再说一句还不醒试试!
    “还不醒?”
    靠,我倒要看看我偏不醒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好久没有动静。那个人似乎退缩了。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一下,准备爬起来。
    “喂……活的吗?”那人带着点颤音说。这次没有附加任何动作。
    我呼一下站起来——一个高个子巡警往后怔了怔,又俯下身用鸽子那样惊恐的眼神望着我。它戴了一个卡通图案的口罩,很不配他的警服。我本来是要把他愚蠢的警棍夺过来,痛揍他一顿的,可是你看看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是被吓坏了。
    “你好”,我把准备揍人的拳头舒展开来放到屁股上,轻轻地拍了拍灰尘。尽量把动作和声调都处理得像丝绸那样平滑。
    “你好”,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眼睛却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仿佛是他刚刚被人从梦中叫醒似的。我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把手伸进口袋,按在身份证上等待着。可是并没有下文。
    “嘿,我还以为你要问我点什么呢!”
    “本来是要问的,可我认识你,你是这儿的吉他手。”他摘下口罩,冲我微笑,看来完全从恐惧中摆脱了。我也松了口气。
    “几点了?”我问。
    “12点3刻——你没事吧。居然在地铁站睡着了,真有你的。”
    “吓到你了吧。”我一把扯下口罩,冰凉的空气立刻让我感到肺部的存在。
    “哈哈,没有没有,我像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吗?”他把警棍收好,“我叫马东。”
    
    马东跨在巡逻摩托上,两腿像船桨一样交替划着,于是摩托就扭来扭去地沿空荡荡的大街游动。我在他旁边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和方向。
    “你刚才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在那里睡着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吉他的事,马东突然停下船桨,认真地盯着我问道。
    “天知道呢,我就是觉得不能移动了”,我停了一下,“好像被阳光……肢解了似的。”
    “哈哈哈哈哈……被阳光?肢解?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瞧你壮成那样,谁肢解谁还不一定呢!让我看看你的口罩。拿来看看啊,我要抢你的不成!”比起刚才的惊吓,他变得活跃多了。
    “口罩?口罩怎么了?” 我递过口罩。
    “老兄,果然是这个原因喏!你看你看,这口罩太紧了!我不来叫你的话,你非闷死在那里不可。”他一口气说下去,并不看我,专心地拍打着我的口罩。那细长的手指灵活得过分,暗示我他不希望思路被打断。所以我没有表态,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胸闷啊”,他把两个口罩都挂在摩托车的把手上,把那船重新划起来跟上我,“那些什么狗屁罩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吉他手,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SARS主要通过飞沫传染嘛!戴口罩这种问题不好讨价还价的。你就别冒傻气了!”
    “可不仅仅是口罩的问题啊。”
    “靠!你又不是女人。”
    “哎呀,我又没说胸罩。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啦?别吞吞吐吐的!”
    “眼罩。说眼罩不行吗?我在家常要戴的——你肯定不信。”
    “有什么信不信的?搞笑了。具体说是什么时候戴啊?”
    “家里两个女人洗澡的时候咯。”他笑了笑,“去年我家装修,是我老婆和女儿制定的方案。开始准备做浴缸的,我老婆嫌浴缸老土,换成了淋浴房。女儿更是新潮,非要弄什么全透明的门。”
    “哇,那岂不是跟没门一个样?”
    “就是说嘛!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所以就必须买浴帘。可是那鬼丫头说什么节省开支,弄块布遮着她老爸的眼睛就行了。我老婆也说不错不错。我没当一回事吧,可她第二天还真弄了个眼罩回来!够牛的吧。”
    “那可是够辛苦的。”我强忍住笑说。
    “可不是。还有,干那事不也要被罩起来?就像……跟套子干似的。有什么劲啊。人都要疯掉了!”马东的语气有点恶狠狠地了。
    “轰——轰轰——轰——”他的摩托吼道。
    我回过头。马东正疯狂地转动油门,那两个口罩吊在车把手上互相碰撞。他的警服扣得一丝不苟,而脸在路灯下显得惨白,眼睛下方有一条淡淡的印痕,不知道是眼罩还是口罩留下的。我开始对这个高个子巡警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
    “别担心,这种感觉应该很多人都有吧。就看你怎么看待了。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我安慰他说。马东和他的摩托都没有回答。“最好放松一点,去澡堂子好好泡一泡也许能行。”我又补充道。
    “轰!”摩托简单地说。
    “都他妈废话!”马东甩下这句硬邦邦的话,就和他的坐骑一起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我一个人坐在人行道的栏杆上想了一阵子,觉得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吉他好好地靠在南面的墙上。我盯着呆头呆脑的电视机,思考怎么在房东把我赶出去之前搞到钱。这房子的构造实在简单,四堵墙首尾相接再加上个顶,刚好罩得住我罢了,而要将房租首尾相接就困难得多。我刚才还不理解马东的,可是现在突然感觉到他描述的那种胸闷。我开了电视,8频道正播放一部长得出奇的日剧。
    由于有不可告人的血缘关系,相恋多年的太郎和花子竟然成了兄妹,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抱头痛哭。接下来……一条字幕从屏幕的底部滚过,很快地消失在左下脚。我没看清,多半是些无关紧要的寻人启事吧。接下来,太郎决定去法国了,花子来到机场送行,却不忍见他,只在玻璃门外注视着他登机,太郎在剪票口做例行的张望。……不对啊,若真是寻人启事不可能那么短的。注明年龄着装口音精神病史也要不少字呢。于是,我在什么东西的驱使下等待那字幕的再次出现。在这期间,那兄妹俩在屏幕上东奔西突又哭又闹累得够戗。可我只关心屏幕的下1/20段。那字幕果然又冒出来了,这回很慢:
    “出。让。一。”我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地念过去,“堵。墙。给。我。吧。”后面是手机号码。
    我不得不在头脑中把这些毫不相干的文字按正常的语法理解了一下:“出让一堵墙给我吧。”这下子清楚多了。可这算怎么回事嘛!难道这个晚上,除了警察以外,电视台的编导们也疯了吗?失误?恶作剧?致富机会?我满脑子混乱的想法。
    当那奇怪的字幕滚过第三遍的时候,我听到体内的什么像高脚玻璃杯那样破碎了。一阵晕眩使我不得不把自己放平,面朝自己的屋顶。与此同时,我给那号码发了如下的短信:
    我有墙可以出让。
    
    我还没来得及将手机在胸口放稳,那机器就响起来。半小时后,一个叫周泉的女孩敲响了我的门。我们最终以每月100元的价格成交北面的墙。付三押一。为了庆祝这干净利落的交易,我们小喝了一杯,聊了聊天,我甚至为她一个人弹了吉他,她也不失时机地赞美了我。天亮以后,她忙去了,我则在交过房租后恢复了地铁站的工作。运气还不算太坏。
    当夜幕再次降临,我回到房间。看来周泉来过了,她要的那堵墙上粘了几幅小画。我凑近了看,有一副是树和天空的风景照,画框用牛皮纸折出不规则的形状。还有一副是用黄色和橙色的旧橡皮手套裁的鱼形贴画,蓝色和白色的麦管围出框架来。更高一些的地方是一张红色的乐队海报,极抢眼。呵!我的屋子一下子丰富起来。新鲜的空气和光线从画里流出来,溢满了我的小屋,罩子那样憋闷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退后几步看了看,从来没有像这样感到充满了希望。我要拿手机给她发短信,告诉她我的感觉!可不幸的是,我一转头就看见自己的墙,果然是三堵脏男人的墙啊,有着很铺张的白,毫无生机。我什么短信都没发,被子一掀就睡了。
    这以后,周泉几乎每天都来,但我们并不碰面。我搞不懂她从哪里弄来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那堵墙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私人展览,不断有新的作品加入,也撤换掉陈旧的。我偷偷地欣赏,小心翼翼地进出,甚至还杜绝了狐朋狗友的来访。
    有一天,我发现所有这些都不见了。我疯狂地找,门角落,床底下,一点证据都没有,发短信她也不回。可是第二天我出门的时候就在楼梯口碰到她一个人扛了两个巨大的购物袋上来。她让我帮忙在墙上钉了些板子架子什么的。我钉好后,她就开始从袋子里掏出一些瓶瓶罐罐的放上去,挪来挪去又摆弄了很久。等她摆好,墙面一下子立体起来了。我惊讶地注视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设计,心怀感激。
    瓶子的主题展览持续了一个星期,一切顺利,没有打碎或是砸到头上的事情发生。只是周泉感兴趣的摆设似乎越来越大了。直到一个早晨,我想翻个身,刚抬头就狠狠地撞在什么硬东西上。我只好重新躺平。等该落下的尘土倏倏地都落到我鼻子上以后,睁开眼睛——我躺在一片漆黑中,而上面是一整块大木板!黑暗中我不知道那东西的尽头在哪里。
    我小心地滚下床,那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必须蛇一样地匍匐前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经过实地勘察,我发现这块木板是从周泉的北墙延伸出来的,一直延伸到离南墙只有两个拳头的地方,因为那里靠着我的吉他。看来这次是超大型展览。我绝望地爬到南墙的缝隙那里,和我的吉他呆在一起,也只有那里还有一点光亮。为了朝外看,我尽量把脑袋贴近冰冷的墙壁,险些把脖子折断。许多柱形的锥形的不知什么形的东西从北墙朝这个屋子的空间生长出来,好像那堵墙本来就是地板似的。相比之下,我这边更像一堵墙上某个动物寄居穴。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大声喊,声音很闷。该死!我居然还戴着昨天的口罩!我摘下口罩,把它扯碎。声音这才渐渐从嘴里跌落出来,带着明显的京腔和抒情的调子——
    “这里,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知道它已毫无锋芒,完全不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么事儿了?事儿了?了了……”声音在房间下1/20段的逼仄空间里折射。那些腐败的棉纱
    乱飘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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