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内·麦克法拉的压缩饼干
[美] 约翰·麦克瑙尔蒂 著
龚容 译
这家位于一百八十六号街附近的小快餐店的唯一缺点,是它实际上落后于时代整整一场大战。从第五大街公共汽车上下来走进这里的那几十个小伙子,原先都是第69团¬的士兵,他们从每天清晨的新闻报道里了解到一点战争的情况。不过他们关于这场大战谈了还不到十分钟,就话锋一转,扯回到另外一场大战上去,因为它依然是他们更熟悉的话题。结果呢,这场大战还没打到法国以前,他们就已经把它带到法国去了。他们总要提到吕内维尔——那是另一场大战中在法国的一处战场——还提到那四千万,他们是这么叫法国人民的,那也是另外那场大战中的事儿。
他们在公共汽车上当驾驶员或售票员,这家小快餐店是他们经常逗留的一个去处。有时候,他们谈起了另外那场大战,谈得出了神,因此偶尔会自然而然地引出一个相当精彩的故事来。前几天讲故事的那个人是克鲁内·麦克法拉。他刚刚在“滇缅公路”那条线路上下班,它是穿过哈莱姆区的第二路公共汽车,所以大家就这么叫开了。
克鲁内·麦克法拉曾是第69团的一名陆军中士,考虑到他那条右胳膊,他能开着那辆大公共汽车在拥挤的车流里迂回穿行,简直是一个奇迹了。这条胳膊是在麦地里给机关枪打伤的,后来在那里引发了骨髓炎。因为医院里的那些大夫千方百计地提到这个医学术语,他才知道这个名称。然而,不管什么骨髓炎不骨髓炎的,他照样能把公共汽车开得挺棒,不仅如此,他还能一边开着车,一边用那条坏胳膊在一霎眼间把车门开了又关上,以便把嘴里的烟油啐到街上。与他共事的一位售票员说,为了这样做就把门开了又关上,麦克法拉真是个掐时间的妙手。
从今天算就是两三天前吧,麦克法拉在“滇缅公路®”上干完了活,去这家小快餐店隔壁的什么地方喝了一两杯后,弯到这里来喝杯咖啡,坐下来聊聊,谈谈这个谈谈那个。麦克法拉谈起了发生在法国一座树林里的一件事——还是回到了整整一场大战前,回到了1918年。
“那里,战壕和野兔一样少得可怜,”麦克法拉说,“因为那是7月份,差不多是那会儿吧,我们正在追击敌人,可还是有好多弟兄给打死了。你实在弄不明白这样一场大战中发生过什么事,要到几年后你回到了老家,从一本很迟才写成的书里才读到那会儿究竟发生过什么,比方说,我要说的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不能顺着公路推进,就穿过公路两旁的林子,费劲地向前走。他们正在炮击公路,所以你不能在公路上走。
“弟兄们可以看到前面林子里三三两两地有些德国兵,所以你只能躲到一棵树后开上几枪,然后朝前跑几步,再藏到一棵树后面,就像我们国家以前常有的天杀的印第安佬,不过我们大多数人所知道的印第安佬无非是以前在曼哈顿西区第10大街那一带地方转悠的朝警察打冷枪的人或者狂暴分子。
“那是最有效的办法,藏到树后面去,每个人单独行动,不过让士兵单独行动是件挺糟糕的事。或者叫他们展开,假使你愿意这么说的话。陆军中士不得不做的最棘手的事就是让队伍展开,因为一旦开起火来,他们就会又集中在一起,总是集中在那个中士的周围,这一来他就成了个绝妙的靶子了。
“穿过那片林子的时候,我们可分散得相当漂亮,朝前走几步停一下。我撞见了第8大街的麦克艾尔罗,他正躲在一棵树的后面,一边抽烟斗,一边打了一枪又一枪。我挨到这棵树后的时候他对我说,‘有火吗,麦克法拉?这管烟斗老是熄火,无论如何,我都得歇一会儿、抽口烟了。这步枪的枪栓发烫了,老天保佑我吧。’
“这和我要说的那件事毫无关系,我说的是关于那听压缩饼干。得,我撇下了麦克艾尔罗,朝前面一点地方的另一棵树奔去,麦克艾尔罗也给自己找了另一棵树,就在我朝这另一棵树奔去的时候,我眼角瞟到了什么东西。
“我看见一听簇簇新的压缩饼干躺在地上,天呐,我正饿得慌呢。忘记说那伙食车没跟上来这回事了,因此每个士兵都饿了。这听压缩饼干是哪个可怜的家伙丢下的。他躺在一旁,已经死了。我必须奔到前面去,可我从没见过有什么东西比这听压缩饼干更真切的了。
“所以我藏到了树后面,就对自己说,‘要是能挺过这一天,我一定要回来捡这压缩饼干。’为了弄清我的位置,我是说压缩饼干的位置,我仔细地四下瞧了瞧。我抬头看了看那些树的位置跟那公路的关系,还有如果有个人从这路上走来,怎么能朝这儿一望,就确切辨别出这个地点。我意思是说,有什么辨别的标志,可以从公路上看得到,比如说那些树是怎么长的,诸如此类的事。‘如果我能最后做一件事,我就是要今晚上来拿到这听压缩饼干,’我告诉自己。
“啊,这一天终于过完了,我们也许到了当初麦克艾尔罗和我藏身的那棵树和压缩饼干所在地前面两英里路的地方。”
接着,麦克法拉说起和现在这场大战相比,从前那另一场大战有个特别有趣的地方。他说,从某些方面看,从前的那场大战像是场有工会的战争。反正至少在某些地段,打仗好像有规定的作息时间。
“这片林子那一带地方,就是一个打仗有规定的作息时间的地段,”麦克法拉又往下说。“好像一到夜里就几乎全都停下了,甚至晚上还不到就停下了。大概在你们所说的黄昏时分吧,仗就停下了,不过我回想起来,这个黄昏时分是十点左右来临的,但还没断黑,不过变得灰蒙蒙的,鸟儿在树上开始安歇了。
“这些鸟儿很有意思。之所以还记得它们,是因为当一切都停下来了,那天结束了,我还照样活着,就对自己说,‘现在我要回去捡那压缩饼干了。’于是我一个人沿着那条公路往回走。他们不会再打炮了,因为不管合不合逻辑,战争一下子停了,说真个的,就在那个小时内停下了。我并不是说就此结束了,而是说在那一天停下了。于是我沿着公路朝压缩饼干的那个方向往回走。天呐,我饿得慌——伙食车一辆也没开来。
“回头来讲鸟儿吧。我沿着公路往回走的时候,可以听见它们唧唧喳喳叫得挺欢的,为过夜做着准备。砰砰的枪声响了一天,可在这样的黄昏时分,鸟儿们都在唱歌,至少是在讲话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多有意思啊,而且正因为这么安静,我听得见自己的脚踩在沙砾路面上嘎吱嘎吱的响声。
“当然啦,我一直盯着林中望,这样不至于错过那个放压缩饼干的地方。越来越安静了,只有鸟儿的叫声,它们渐渐闭嘴不响了,天有点黑了,不过你还不能说很黑。不知为什么,除了我,路上什么人也没有。要等到真的断黑了,军用卡车和食物车什么的才会开来。
“林子里开始送来点儿香味了。它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林子,尽管我们刚过完的那个白天里它可真是闹啊。
“我来到我默记在心中的那个地方,我肚子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知道那听压缩饼干就在那里。老实说,我快饿坏了。我在路上站住了,要核实一下。我想凭这些树的形状弄清楚我没有搞错,正是这个地方。然后我拔脚走进树林去找压缩饼干。
“这时一片寂静包围着我。鸟儿都一下子不叫了。我双脚停下,没进这林子。我明白了,这林子里所有的弟兄们,其中有些是我认识的,再也不会从里面出来了。他们有些人是纽约人。你们可以说,大多数都是,因为别忘了这是第69团啊。我想到他们再也不能到纽约的街头来溜达了,无论是第96街或其他什么地方,也永远不会星期六晚上在纽约像你们这样喝个烂醉了。而且这还不够,我得跟你们好好说说那片寂静,可是我办不到。
“我想到这一切,就此没再朝那压缩饼干跨上一步。我转过身,又顺着公路走去。
“即使里面有棵树上长着名种无花果,我也决不会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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