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好》


南方

    我的生活可没什么值得讲一讲的。我也不曾知道从哪里看到一句话:重复的细节赋予了神秘事物的神秘。一条人世的手臂,在开着玩笑时夸张地挥舞,却无意地揭开了诸神的白绫,对我可算不上稀奇。但我是个胆怯的、毫无信仰的人,从未起过念头想窥破无垠的限度。然而,我的生活却一直纠缠着无所不至的重复细节;尚且,疲惫甚至无限地,我的厌烦丈量着书籍之间目力渐失的距离。
    大概四十年前,我偶然在一家书肆得到一册书,正是它,终于使我决定写下这篇小文。表面上看,那册书有着与宋版相去甚远的作伪者的印工精良,页边印有二颗藏书家的印钤,既不惹人注意,也不使一个碰巧捧起它的人疑窦稍减。就在当时仔细辨识后,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激动。我敢断定,那颗秦篆风格印章的字体被矫饰得过分纤媚,正是外头风传的琳琅秘室主人的雅号,两行小楷跋尾,又正好说出它的由来:竟然是从江南费家流传出来的,大名鼎鼎的费家,整个南方无不知晓的费家。
    但是,另外那一颗印钤泥色已很陈旧,汉印风格的粗犷磨损了字迹的边线,很难辨认出上面的文字。印章较之一般还要小——有点,不近人世的意味——占据住一个空旷页角。它那主人的斋号似乎暗示着什么图形,一种可怕的符号。我突然模糊地猜到一个人。想了一会儿,我还是没记起名字来。不过,我的砰然心跳还是不祥地明白自己得到一件至宝。我小心翼翼将书揣进怀里带回家。
    我的可怜的狭小的书房,早就收藏了据传已是海内孤本的两册宋版刻画。世人们,却怀疑它们都是明代的精工细匠卑鄙的篡仿。著名的熙春楼,几百年前便开始这桩斯文的有利可图买卖。我在学问上不敢夸富,却仍然十分情愿恪守自己顽固的看法。这为我招致一两个敌对者。鄞明卢氏的抱经斋,在它微弱烛光下那些逐渐失去视力的伙计们翻刻的宋人《六经传》,每册上都有一行大言不惭的小楷记事,甚至缺乏掩人耳目的耐心,或者勇气。它那万历祖先,则保持了一个武官出身的粗夫鲁莽,手中捏的彷佛不是精巧的裁纸刀,而是沙场上的生铁弯刀,毫不谨慎地偷割别人藏书楼跋款,鉴上自己的藏书大印。可是,白绵纸上无一例外留下了授人笑柄的破绽。他们家翻刻的经书,遭到读书人的公开怀疑,便转而印行野史俚传。不过,这些刻本也同样行迹可疑。
    北方曹家,由于一位族人涉嫌科举舞弊,传世印行的经书也受到读书人抵制,早在卢家转舵前,便干上了刻印典曲,和其它不登大雅之堂的玩艺。值得一提的是,弘治年,士子们私下争相传览的传奇小札,倒大都出自这一家中精明的老二曹鼻秀的主意。相传德宗年代的《三水小牍》残本,是他们家藏书楼中一件秘密珍宝。好比这家掌柜、性情刚烈的老大热衷追慕游侠风尚,那部唐时价值连城的珍本,受到南北方凶猛的江洋大盗贪婪的觊觎,曾发生一些惊险传闻。弘治十四年,还引起一件血腥命案。有人说,事情与江南费家有干联,但费圯怀官宦世家,大概不会干这种明火执仗营生,因之也有时人反对,以为纯属无稽之谈。但是,《三水小牍》据信已神秘失踪了。不过,我要说的是另外发生的一件事。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觉得自己受到学问的侵染,变得性情忧郁和孤僻。为了摆脱,我去了每个礼拜天中午的燕园聚会。我,一个瘦羸枯槁、病态的年青人,在那里遇见了几个与我同病相怜的小伙子。大雪在寂静的湖面上空飞舞,天色逐渐消淡。有人指给我一个戴着圆边角质眼镜的年青人,还把他叫过来。这个人,毫不出众地,生着一张大学教授的圆润脸盘,说话声音尖细。而且,我看出他面孔上已经出现虚胖的不祥症迹。他对我说,他已听说我正在撰写一部关于理学的著作。没有表情地停顿了一会儿,他补充说,他还听说我收藏了明万历年间熙春楼翻印的宋《六经传》珍本。这句话他是一字一顿缓慢说出的。
    “事实是”,我回答说,“那是宋朝的孤本,两大册北宋熙宁年间楝柬亭精刻的大开本。”
    “一种信念的孤本”。他肯定地说。
    他不信任地走开了。我向别人打听,原来就是鄞明卢之淡,抱经斋卢氏的一个萧落的现代孑遗。我抑制住冲动,没有追上去同他辩解。当时,我已经听说,这个姓卢的一直在外头放我的谣言。
    但是,我反倒记起一次去莱薰阁的拜访,它的主人后来还对我谈到一件事情。我的耳朵当时已经刮进了一些这种无聊的道听途说,但我不知当不当把它讲出来。因为我曾发誓保守这个听上去很像一个幼稚而淫秽的玩笑的秘密。何况,它的主人喜好收集淫佚野传,会很好地为他那笨拙的想象提供素材。然而,我却曾经赞赏了他收藏的半个书架各种版本的《金瓶梅》。尤其是附全图的崇帧本。真难以置信,绵纸上逼真的插图,简直不像一件件时间中的陈迹,而彷佛一个热忱的学徒不惮其烦地刚从木版上掀下的一张张手工仿作。我甚至疑惧自己嗅出一丝那种秘密作坊里偷偷摸摸的油墨芳香。我想到一个恶作剧的玩笑。要是我那伙朋友,那些假想爱情失意的落拓公子哥儿,收到一份这样刻印的慰安笺要作何窘态呢?这帮为赋新词强作愁的小伙子们,不知要假装伤心得怎么痛哭流涕了。担心到主人不会慨然应允,我用一把自带的小刀,趁着他去唤伙计换茶节骨眼上,悄悄裁下了一帧。
    但这无疑行窃。整整一个惴惴不安的日子,我不断地安慰自己,窃书只不过是书生的雅好,不必当真计较。
    翌日清晨,有个伙计来到我住所,转达他主人的邀请,说要请我赏玩一件物什。很自然,我想到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觉得最好把老实话都告诉他的彬彬有礼的东家。一路上,我绕了一些弯路,最后终于看到了那所宅邸。为了拖延一点时间,我第一次站在门口仔细观察了它。这是一栋独立的砖木房屋,二层楼,檐头栖着一只泥灰凤凰,一只翅膀折断了,无力地耷拉下来,脑袋对着天空怔忡。翘檐和碎瓦的散乱痕迹,苔藓和驳蚀的粉壁,保持了一个清代印刷作坊的古老而怀旧的风格。我在走上楼梯时候,脑子里对刚才看到的差不多只剩下模糊印象,但另外一些特征,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又陡又窄的木楼梯,墙壁上烟熏的痕迹;过道里堆放着积满灰尘的书架,几盆枯萎的花草。在一间光线黯淡的书房,巨川先生从一把硬木扶手椅中站起来迎接我,我们看了一些很普通的嘉庆重庆府的刻本,其中包括一厚册《诗林广记》。他完全是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取下书来,换走我手里刚翻开的。我注意到,他像这样接待的客人绝不止我一人,已经养成了心不在焉的简慢和从容。他随意指着一部书,对我说,用的完全是夸张和卖弄的口吻:
    “我的粗鄙的藏书楼,从来不为了学问而收藏知识。一本书,就是所有的书,所有宇宙中文字的粗心流传。这部书,你将看到,是《续复古编》的完整的绵纸抄本。”他用手指着另一本书说:“而那里,原先是一堆画页的稀碎破烂,而其实两者是同一册书,命运将它们分开了,又将它们在一块小小的搁板上聚拢起来。”
    “命运,”我情不自禁接口道,并且想起了一个句子,便把它说出来:“巴比伦的河水在奔流,啊,圣锡安山,在那里一切却是稳固的。”
    “唔,是极,”他转过身对着我,好象这是第一次注意到我:“异教的谬种流传,唔,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朱夫子可笑而晦涩的谬种流传。”
    “不,是张载,”我想纠正他说。
    “唔,张载,”他摇着头喃喃地自言自语,转过身搜寻着书架:“依于神以夸其表,耀于文以逆其流,您的学究的僻好,已经深入到口才,然而,河流,那是流去的路途,它将那些濯足者带到他们将去的地方。”
    我没有放过这个时机,赶快接上去说:“您的精美插图,也将流传到最适合它的花花公子手里,一帮使插图恢复现实灵性的棒实身躯那里。”
    “您说的是体验。”
    “是的,体验。不过不在二程的坐怀不乱的心里,而是青青楼上标致粉头的真实的棉榻上。”
    “我寻不到它了,一个人无法第二次翻看同一册书。您尽管放心,谁都无法寻到一件原样的证据指责别人。它已经消失在随着翻阅失去的书籍中了。”
    “您的意思是……无法涉过同一条河流。”
    “瞧,您的学究的口才。书,就是河流,永远流动的、超乎和消失于时间的河流。”
    一抹橙红色的晚霞,染红了房间的前半部分。从两扇压抑的高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天空一片绯红了。我们站在屋子后半部分的阴影里。
    “您请我来玩赏的,现在我明白了,是你的闲适;或者是你的空寂的悲观思想。我感到它流过了我的身体。”
    “并非全然,我要赠送你一帧插图,您看了一定觉得喜爱,也许它更适合于您的花花公子朋友们的胃口。”
    “呃,他们只是无根的种子,漂浮在肉欲的波纹上,其实是虚无者。”
    我带回家的,可以说是一帧无耻的春画。倘若巨川先生没有对我讲过一段故事,我就不可能被激起更大的好奇,更深的厌恶和更剧烈的惊悚。何况,我觉得受到被一种传播的流言蜚语的欺骗和玷污。我谨慎地未按他的意思将画制成信笺,再用嘲谑来修饰或者夸张页边上的空白,分寄给我的那些夜幕下面迫不及待的伤感而虚心的实践者。因为一天后,我对制作信笺的想法失去了热情的冲动,但我也不愿意违拗莱薰阁主人的好意。好几个夜间,我把它拿到灯下,反复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一份佐料,或者无稽之谈罢了。要是说,那个在搓衣板上举起光裸的小白腿的妇人是曹家的后代曹末儿,而急不可耐地舞蹈着的爱情的湿婆,正是卢家的小白脸传人;那么,交媾的罪恶细节肯定是某个中伤者蓄谋构陷的。而且,一个阴谋计划,吞噬了这一个细节的部分,吐出它的可怕的银色细丝。谁是最后的牺牲者,难道确凿是这一对在一盆清水和一片窄木条上翻滚的浪漫而又快活的姨侄,还是被称作“乱伦”这个词藻本身,在兴风作浪地扭动?或许还是一个无辜的接受传闻的人,因为无路可走,只有将谣言再传出去?
    这帧书,大概是唯一的独幅木刻。我没有对谁起过誓言,不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但我对虚无起誓,要保守这件隐私。我差点大声说出来。然而,四周的寂静,分散了我的思绪,有人在那里开始朗诵诗歌。我移到一个窗边的位置,倚着木窗沿观赏外面的湖面。雪盖住湖面和堤岸,分不出湖水和岸际的边界。雪在天空寂静地遮住视野,一片灰亮的光,无数银白的细点在窜舞。
    有人在我耳边大声说话:“赶浪头的白话文的噱头,没嚼头。”我没有理睬。
    卢之淡正被一群热烈的女崇拜者包围着,她们要求他签名。可他正朝我这边回过头来。我猜想再等上一会儿,他不知会挎起哪个新的幸运者的胳膊,匆急地踩在积雪上,穿过使他迷惘的曲巷。就像针对他的谣传所散播的恶意的证据,他那诗人的名号,结合了一个受青睐的才子的放荡,构画出一个传奇的而遭人讥陷的形象。其实,跟他们家偷盗别人家藏书楼的祖先不同,他是对放荡和好色的荣誉行窃,为他赢得了轻浮的、引至女人们叹息的惠实。有更赤裸裸的咒骂,将他说成一条妇人宠爱的短毛狗。但是,对别人咒骂,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大家却同情真正的失意者。一个穿制服的侍者,为大家送来托盘上的酒。有一忽儿,他将我的视线挡住了。等我再看见卢之淡时候,他已经站在面前。他邀请我去看看他们家收藏的“真正的”熙宁年的《六经图》。由于我已获知他对我的敌意,因而加以拒绝了。
    “但是请不要拒绝,允许我给你介绍曹小姐。”
    他几乎是把一个姑娘塞进我的手里,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挽着发髻、戴着耳环的高个子姑娘,对我微笑着。我注意了她优美纤长的腿,一双纤瘦的脚踩着镂空的闪闪发亮的金银丝高跟鞋,鞋尖并得拢拢的。卢之淡也在一边笑着。但我吃不准,他是恶作剧地嘲笑,还是为了表达友好的善意的笑。我一直是个孤单的小伙子,当着大家的面,在这样的姑娘面前,免不了手足无措。她看出了这一点,就对我提议,陪她到外面的雪地上散步。说着便挽起我的胳膊,这种自然和轻松,使我怀疑到我们已经是一对彼此信任的情侣。
    我们在湖边兜了一个或两个圈子后,开始接吻。我的眼睛看见雪地里我们新踩出的两行脚印。一只乌鸦,在我们头顶上空盘旋,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不过看不大清楚,只是一个小黑点罢了。我利用一个空隙,对她说:
    “我甚至还不知道您究竟是谁?”但我的嘴巴又马上给堵住了。慢慢地,我闭起了眼睛,忘掉了一切。等我再睁开来时候,发现她也正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爱上她。我们紧紧搂抱着在雪地上磕磕绊绊地奔跑。后来,我们跌倒在雪地上。在回家的路上,我问了她姓名。
    “步光,”她回答说。
    我记起了那则故事,就说:那我就是蹇途上归隐的老吏,请你为我唱一曲正宫调的叨叨令。
    我们继续沿湖边漫无目的走着。走过几株枯树,一堵断垣,我们的肩头全白了。我看见她眉梢上一层薄薄的雪花,鲜红的嘴唇轻轻露出一点皓齿,凄然地笑着。她在我的耳朵边悄悄地说:
    “我愿意你是陶学士,我要为你唱写给我的‘风光好’。”
    这使我联想到我曾读过的一则狐仙故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马上明白自己用不着再惴惴不安。那天夜晚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长夜。我从来没有奢望会得到像她那么完美的姑娘。命运从来对我不加注意,现在,却要把最好的赏赐给我。
    “到了邮亭驿,我就是陶学士,现在我们赶快走。”
    雪下得更大了,世界仿佛沉落到这个被包围的银色的流动中,我感到我们正在穿过一些令人困惑的曲巷。我抓住她胳膊,轻声唤她名字。但是,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的沙沙声。突然,我觉得自己身边空了,只剩下我孤单一人在无垠的白色世界里行走。我停下来,竭力从四野望出去,看到她在前面的雪地上奔跑。我追上她,紧紧地用胳膊搂住她的腰,不让她再离开我。
    “有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不真实的;现在,我发现你是不真实的,”我喃喃地说。
    “秦弱兰,请你不要到了别的场合就舍弃我、羞辱我。”
    “瞧,月亮出来了。等一会儿,月亮最圆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君主韩熙载。”
    但是,月亮很快又被雪夜吞噬了。天空罩着一片灰亮的晕光。我回想刚才发生的,便问她:“为什么是我的敌人卢之淡把你介绍给我,莫非他就是在宴席上等着羞辱我的韩熙载,而且,他叫你曹小姐。”
    “他把我当成曹末儿。对你来说,我是你的不安的秦弱兰;对他来说,我是他的无知的曹末儿。我希望你们两个是朋友。”
    我仿佛看到了那帧画,心里感到刺痛。我把手缩回来,插进裤袋。
    “曹末儿,人家说那是卢之淡的姨娘,他们很亲密。”
    她没有回答我。这时,在她眼睛里一小块反光中,我注意到,有个人,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正孤独地穿过寂静的雪地,消失在一条小巷中。是卢之淡,我心中一惊。

    我感到她正紧紧地抓住我,在发抖。她的潮湿的头发擦着我的发烫的面颊。我们到了。我掏出钥匙的一会儿,还感到她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颤抖。
    “曹末儿,我不愿任何人分享你。我才是卢之淡,而刚才那个走过去的人,是宴席散了后一无所获的陶学士。”
    “快打开门,我们的宴席等着我们呢!”她抓住我的衣襟,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我快冻死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她抱上了楼梯。其实,她很轻,像柔软的锦裘,软绵绵地塞满了我的胸襟。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感到羞愧。我为自己在当时,在当时是个无知和不成熟的小伙子感到羞愧。我在爱情方面的知识、除了知道亲嘴外,对其它的就不知所措了。而那一点,我还是从电影上学来的。那一天,我多么愚蠢和急迫。我涨红脸孔(也许还涨红了身体),走到她躺着的床跟前。她已经脱去衣服,闭着双眼咕哝着什么,身躯还不安和焦渴地扭动着。我看到她的眼睑下一圈疲惫的阴影。她低声唤我快来,但是她把我叫作卢之淡。

    雪下得更大了,窗子映着灰亮的雪光。寂静的雪夜好像要一直绵延下去。
    我,端来了大木盆盛的清水,抱起曹末儿,把她放到搓衣板上。在那个使我沉陷下去,大脑一片空白的世界里,我模糊地意识到,有一样柔软的东西正挺上来压着我,两片白乎乎纤长的影子,在空中突然抽搐起来。
    等到我们躺进被窝暖和一下的时候,她紧挨着我说:“现在我就为你唱‘风光好’,但你要紧紧搂住我。”我紧紧搂住她,抚摸她的光滑的肌肤,亲吻她的胸脯,听她在我的耳边唱起那支曲子:
    “妤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我梦见了秦弱兰,她泪流满面地啜泣着,紧紧依偎着我。这一夜,我一直是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中渡过梦魇的时光的。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日清晨,我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坐起来工夫,我觉得头疼欲裂。我好不容易才勾起趾尖摸到床底下的鞋子。有好几次,我的肩膀撞在楼梯边的墙壁上。我打开了下面大门。有个人,站在雪地里,向我伸出手来。我看了看天空,雪停了。街面阒无人迹,一阵寒风钻进我裹着的毛毯。我把他请进楼上的房间。进门时,他绊在一只空酒瓶上,把它踢得一直滚落到墙脚边。
    真是他,我勉强能看清的是他,好像我已经预感他要来这里。又过一会儿,我才完全清醒。这段时间他一直握拢着双手站着,似乎很有耐心,或者是完全惘然失措。我请他在房间里的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而后,我猜想是,我问了何以他会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来拜访我。他吃惊地望着我,甚至目光中还有惊悚和轻蔑。他请我回忆一下我们昨天的约定。我想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但我还是请他稍微解释一下。“那么好吧,”他说:“你一定看到了,甚至已经研究了真正熙宁年的《六经传》刻本。”
    现在,我完全清醒了,全都回想起来了。但我感到无限地悲哀。那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温馨的噩梦。
    “是的,卢之淡,你不再是我的敌人。你让我看到了最好的《六传经》版本。这是一生中我能认识到的使我最快乐的奇迹。不过那是属于你的。而我收藏的,只是使我的脸像绵纸一般单薄和苍白的学术生涯。不会再拖延了,我向你保证,它们将去对它们更合适的还魂纸厂。”
    他再一次走过来跟我握手,仍然凉冰冰的。然后他走到门口的一个书架前,抽出那册书来,放进大衣口袋,顺手将那帧靠着书籍竖立的版画也拿走了。在离开房门前,他回过头来说:
    “星期天中午,我们燕园见面。”
    他下楼梯的声音消失了很久,我还坐在床沿边。悲伤,像一只旧曲子,还在我的怔忡失神里盘旋。我嘴唇里反复数叨着“星期天”、“燕园”这两个字,但是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
   
    四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圣锡安山没有为巴比伦的流水冲走,却长成了一块从各方面看都毫无变化的顽石。我的日子是顽固而重复的。在书斋里,我逐渐老去。但是,我的外貌却不显示人类的钟表欺骗地、冷酷地沙沙向前,我的锺表永恒地停止在四十年前一个早晨。我鼻梁上已经架起了学者的圆边眼镜,但是书籍,就像烟尘一样,赋予我黑夜、沙漠、流水的底部、真空的虚无,还有风暴;并且,越旋转越飞快,裹挟我,把我卷走。我再也分辨不出它的距离。我,人类中的一个、只不过一颗渺小的文字、消失在永无止境的文字的边界。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书肆偶然觅获一册珍贵刻本,它重新将我的记忆带了回来,虽然只不过短暂闪烁了片刻。回到屋里,我把书打开来,一阵风(就像四十年前,从门口扑进来的冬日寒风),将书页吹得飞舞起来。一张绵纸的短笺,落到地上,那是这个故事的结尾,一首正官调的叨叨令: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的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是的,是我遗弃了你,曹末儿。但是,为了保留我的爱情,我把对你的思恋奉献给魔鬼的柏拉图式精神。
   
    附:备考
   
    步光 :见清汪景祺《读书堂西征笔记》
    风光好:宋《玉壶湾水情话》,后有《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曲本:“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拔尽相思泪。知音少,安得鸾膠续断弦……
    巴比伦的河水:帕斯卡尔《思想录》。采自何兆武中文译本。
   
                                          1991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