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奴日不再好笑的那天

—— 选自《被背叛的遗嘱》第一章


文:米兰·昆德拉
译:马振骋


幽默的发明

    高朗古杰太太(拉伯雷《巨人传》中的人物—一译注)身怀六甲,牛肠子吃多了,只好给她开一帖收敛药;药用量过重,胎盘叶收缩,把胎儿高康大逼进一条动脉,往上钻到他妈的耳朵里就这样生了出来。小说一开头就挑明了:本书所讲的不是正经事,也就是说,不是要肯定(科学或神话的)真理.不是对人间俗事做如实的描写。
    拉伯雷的时代是幸运的:小说像蝴蝶似的飞舞,身上还带着蛹的碎片。庞大固埃尽管外表是个巨人,还是属于过去的神怪故事时代,而巴奴日则来自尚不被人认识的未来小说。这是一门新艺术诞生的特殊时刻,使拉伯雷的小说丰富得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无所不包:似与不似、寓意、讽刺、巨人与真人、轶闻、沉思、旅游与神游、学术辩论、满口废话耍贫嘴。今日小说家是19世纪的继承人,对早期小说家笔下光怪陆离的世界和他们在书中享受快乐的自由,企慕之余还有一种怀旧心理。
    ……
    说笑与可怕的结合:《巨人传》第四部的一幕,庞大固埃的船在大海上遇见另一艘羊贩子的船。一名羊贩子看见巴奴日没有遮裤兜,眼镜拴在帽子上,认为不妨拿他逗乐儿,骂他是乌龟。巴奴日立刻报复,他向他买了一头羊,把它扔进海里。其他的羊习惯跟了带头羊走,也纷纷往水里跳。那些羊贩子慌了手脚,抓住羊的毛和角,也随着它们一起跌入海里。巴奴日拿了一根篙,不是救他们,而是防止他们往船上爬。他对着他们滔滔不绝讲大道理,说今生多么苦,来生多么幸福,死者肯定要比生者快活。他还说他们听了后还是不怨跟人一起过日子,他就祝他们像约拿一样遇上一条鲸鱼。约翰修士等到他们全体葬身海底后,向巴奴日道喜,只是怪他把钱付给了羊贩子,纯然是白浪费。巴奴日说:“老天爷啊!我玩得挺痛快,这哪儿是5万法郎买得来的!”
    这段情节不是真实的,也不是可能的;那么至少包含一条道德?拉伯雷是在揭露羊贩子的恶意,他们得到这样的下场我们应该高兴?他要我们对巴奴日的残忍表示愤慨?他作为忠诚的反教权人物在嘲笑巴奴日愚蠢的宗教套话?请猜呢!每个答案都是傻瓜的陷阱。
    奥克泰维奥•巴兹(Octavio Pag)说:“无论荷马还是维吉尔,都不知道幽默,阿里斯多德好像有所预感;只是塞万提斯才使幽默有了形……幽默是现代精神的最伟大的发明。”基本思想是:幽默不是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而是随着小说的诞生而发明的。幽默不是笑,不是嘲讽,不是戏谑,而是一种特殊的喜剧性,巴兹说:“凡事经幽默一来就变得模棱两可了。”(这是理解幽默精粹的钥匙。)巴奴日向羊贩子宣扬来世的同时让他们一个个溺死,谁读了这一章不觉得有趣,谁就永远懂不了小说的艺术。


道德评论暂停的领域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最会引起读者对我的误解,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幽默。那时我到法国不久,对事情还是兴致勃勃。当一位医学界大教授因为喜欢读《告别圆舞曲》而希望见我一面,我感到非常荣幸。按照他的说法,我的小说很有预见性。我提到斯克勒泰大夫这个人物,他在一座温泉城市行医,治疗表面上不育的妇女,用一根特殊的针筒偷偷给她们注射他自己的精液;我涉及到未来的一个大问题。他邀请我参加一次人工授精学术讨论会。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给我念他的演讲稿。精液的捐赠应该不留姓名、不计报酬和(这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怀有三份爱心;一是对一个渴望完成使命的陌生卵子的爱;二是捐赠者对通过捐赠而得以延续的自身的爱;三是对两个痛苦而又得不到满足的夫妇的爱。然后他又盯着我的眼睛看:尽管对我钦佩之至,他还是不揣冒昧地批评我:我对种子捐赠的美德不够大书特书。我申辩说:这是一部喜剧小说!我写的这位医生是幻想家!不应该把这一切看得那么认真!这样说来,你的小说——他疑惑地说——不应该认真对待?我期期艾艾说不清了,突然我明白再难莫过于要人理解幽默。
    《巨人传》第四部里,海上起了风暴。人人都在甲板上拼命救船,只有巴奴日吓得全身瘫痪,除了呻吟没做别的。他哭哭啼啼的诉说写了好几页。暴风雨一停歇,他的勇敢又来了,他怪每个人都偷懒。有趣就有趣在这里。这个懦夫、懒虫、撒谎者、小丑不但叫人生气不起来,反而在他自吹自擂的时候最讨人喜欢。在那几章里,拉伯雷的书才完完全全、实实在在成了小说——也即是:道德评论暂停的领域。
    暂停道德评论,这不是小说的不道德,而是小说的道德。这种道德是与人的根深蒂固的日常做法背道而驰的。人就是爱立即评论、不断评论、对谁都评论、在还未理解和根本不理解情况下就评论。这种动不动就评论的劲头对小说的明智性来说,是最可憎、最愚蠢和最致命的损害。并不是在绝对意义上,小说家对道德评论的合法性有什么异议,而是他认为道德评论超出小说的范围。你高兴的话尽可以指责巴奴日的懦夫行为,指责艾玛•包法利,指责拉斯蒂涅亚克(《高老头》中的人物——译注),这是你的事;小说家是无能为力的。
    创造一个道德评论暂停的幻想领域,这是一桩意义不可估量的丰功伟绩:只有在那里,小说人物才能茁壮成长,也就是人物不是按照一个已存在的真理而塑造的,不是作为一个好的或坏的榜样而提出的,不是作为冲突的客观规律而表现的;他们是根据自身的道德和自身的规律而形成的有自主性的人。西方社会一向以人权社会自居;但是一个人能够有权利以前,首先应该自立为人,自认为是人,也被认为是人。没有欧洲艺术的、尤其没有小说的长期实践是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境界,因为小说教读者要对他人感到好奇,要努力理解那些不同于自己的真理的真理。在这个意义上,西奥朗(Cioran)很有见地,称欧洲社会是“小说社会”,称欧洲人是“小说之子”。
    ……


欧洲小说

    为了明确界定我谈论的艺术,我把它称为“欧洲小说”。我不是以此指“欧洲人在欧洲创作的小说”,而是指“作为欧洲现时代开创史一部分的小说”。当然还有其他小说:中国小说、日本小说、古希腊小说,但是这些小说跟拉伯雷和塞万提斯创建的历史性工作没有任何演变连续的相关性。
    我谈欧洲小说不单单是把它跟——比如说—一中国小说相区别,也是表明小说的历史是跨国家的;法国小说、英国小说或匈牙利小说都不能创造它们独立自主的历史,但是都参加了创造一个共同的、超国家的历史;在这个历史形成的单一的背景中,才显出小说演变的意义和个别作品的价值。
    在小说发展的不同时期,不同的国家各有创新,像在参加一场接力赛。首先是意大利,卜伽丘是伟大的先驱;然后是拉伯雷的法国;然后是塞万提斯和无赖文学的西班牙;18世纪伟大的英国小说登台,末期崛起哥德的德国;19世纪整个属于法国,后30年间冒出了俄罗斯小说;接着又有斯堪的那维亚小说。然后是20世纪和它的中欧硕果:卡夫卡、缪齐尔(Musil)、布洛赫(Broch)、贡布洛维兹(Gombrowicz,)……
    假如欧洲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我不相信小说的历史会如此生气勃勃、强劲有力、多姿多彩地持续了四个世纪。这是不断变易的历史环境(带着它们新的生存内容),一次出现在法国,一次出现在俄罗斯,然后又是其他地方,又是其他地方,促进小说艺术,赋予它新的灵感,给它提出新的美学解答。仿佛小说在历史进展过程中唤醒了欧洲一个接一个的组成部分,一方面突出各部分的特点,另一方面又把各部分纳入一个共同的欧洲意识。
    就在我们这个世纪,欧洲小说史上伟大的创新第一次出现在欧洲以外的地方,首先二三十年代在北美洲,然后60年代在拉丁美洲,我有幸读过安的列斯小说家帕屈里克•夏莫瓦佐(Patrick Chamoiseau),我宁愿更笼统地称为35纬度线以下地区小说,或者是南方小说。这是一种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其特征是深刻的真实感与奔放的想像力的结合,已超越了“似”的任何规则。
    这种想像力使我陶醉,然而我不完全理解它是从哪儿来的。卡夫卡?当然。在我们这个世纪,是他在小说艺术中确立了“似”的合法地位。可是卡夫卡的想像力跟马尔克斯的想像力是不同的;这种层出不穷的想像力好像根植于非常特殊的南方文化。比如说,在至今还具有生命力的口头文学中(夏莫瓦佐自称属于克里奥尔说书人),或者在拉丁美洲的巴罗克风格中。拉丁美洲的巴罗克比欧洲的巴罗克更加绚丽多彩,更加“疯狂”。
    这种想像力的另一把钥匙是小说的“热带化”……(在昆德拉的词汇中,指“西方国家大城市冷淡症”的对立面——译注)“全国性午睡制度……,树木上新品种禽鸟(南美鹦鹉、孔雀、白鹦),禽鸟爪下新品种树木(椰树、罗望子树、榕树)……宗教态度热诚,政治局面生动……朋友不打招呼相互串门,养老院关门,家庭纽带的重要性,味道浓厚的菜肴……缺点:霍乱,伤寒,性病,蟑螂,灰尘,噪声,一种过度的文化。”
    (“过度的文化”,这句话归纳得好。现代主义最后阶段的小说倾向,在欧洲表现为刨根究底地描写日常生活,精细入微地分析灰色社会中的灰色人生;在欧洲以外地区表现为最不可思议的巧合重复出现,在色彩上再涂色彩。危险:在欧洲是对灰色的厌倦,在欧洲以外地区是浓艳产生单调。)
    35纬度线以下地区创作的小说虽然与欧洲情趣大有差异,从形式和精神上说还是欧洲小说史的延伸,甚至跟最初的源泉惊人地相似,今天只有在这些非欧洲小说家的作品中才到处体现拉伯雷的老派艺术精髓。


巴奴日不再好笑的那天

    我最后一次再谈一谈巴奴日。在《庞大固埃》中,他爱上了一位夫人,死乞白赖地要得到她。在教堂望弥撒时(这岂不是大大的亵渎行为?),他向她说乱七八糟的脏话(在今天的美国是要被指控为性骚扰,关130年的牢的),当她不愿听时,他把发情母狗的碎尸肉泼在夫人的衣服上泄恨。夫人从教堂出来,四周所有的狗(计有60万11条,拉伯雷这么说的)都跟在她身后,在她的身上撒尿……
    ……巴奴日在教堂里向夫人说脏话,大家读了直乐;夫人正颜厉色给巴奴日一顿教训.人家读了也直乐;狗又把尿撒在正颜厉色的夫人身上,大家也哈哈大笑。他们同情的是谁?同情正经?同情不正经?同情巴奴日?同情夫人?同情有令人眼红的特权把尿撒在美人身上的狗?
    幽默,是神灵的闪光,它暴露出这个世界在道德上是模糊不清的,人在根本上是没有能力评论他人的;幽默是对人间万物的相对性的陶醉;是对无坚信的坚信产生的傻乐。
    但是幽默——还是用奥克泰维奥•巴兹的话说—一是“现代精神的伟大发明”。幽默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
    想到巴奴日不再好笑的那天,我内心感到伤痛。

    (节选自《海上文坛》一九九四年第九期《被背叛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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