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七种颜色、七个世界、七股气味……
——前卫与玩兴的日本新音乐会
孙孟晋
在机场,先看到从大阪来的津山笃(可能更像北海道来的),他接下来的言行就证明他就是一个憨厚、可爱的老玩童。另两位从东京来,先见到吉田大爷(很多人不叫他吉田达也),一个感觉上很有亲和力的家伙,岁月留在他身上的,不像5年前见到的那样——走路时背略有点弯曲。最后出来的是河端一,标志性的卷曲长发,和胡须连成一片,昂首阔步的。
他们三个像是很久没见的朋友,先是两个“城市”间的“寒暄”,然后一路用日语在笑话、调侃,随后每看到一个大广告牌,就一阵开心。据他们解释,他们到一个陌生城市,最关心的是:广告牌和菜肴。
机场离下榻地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后排的这三个“顽童”一直保持着喧闹。
他们有办法猜报纸上的汉字的,就像我们能猜日文一样。给他们看了上海某报纸的演出预告,吉田问我那个标题——“前卫、前卫、相当前卫”,是不是“Avant-Garde”?我回答是:“Avant-Garde、Avant-Garde、Very Avant-Garde”。他们笑成一片。
河端一给每一道菜都拍一张照,他特别喜欢吃鱼头,居然很仔细而津津有味地把一只小鲈鱼头吃了(这种鱼是不吃鱼头的啊)!
上海的演出安排在浦东的证大现代艺术馆。那里正好在陈列一个非常重要的展览——德国新表现主义绘画作品展。两个重要的展示在一起,音乐让绘画让了位,当天艺术馆的工作人员把二楼的画作暂时搬走,只剩下左边角落几幅吕佩尔茨的作品难以挪走。于是,晚上演出时,保安非常紧张这几幅价值连城的原作。
鼓的背后是一幅吕佩尔茨的《无神论者》,非常旺盛的表达。两只乳房像一对我非常喜欢吃的玉米,扎在一起而晃来晃去的感觉。阴毛像风中的几根草,那股风今晚是“酸母寺”吹来的。
绝妙的对比,画面的女人回头看着观众,而三位音乐家像大多数乐迷一样,并没怎么留意这些架上绘画。
三位首先表演的是“圣家族”的作品,现场没法太多使用乐器,也没见到卡苏笛。这个团体是融前卫与摇滚一体的,河端一在小提琴制造了轻度噪音,随后敲打了一阵小钢片琴。
渲染了一种异国风味的前卫感觉后,便主要是两把吉他的迷幻穿流,分布得不是很密,有时候突然地收敛,然后再起高潮。在跌宕之间有一段阿拉伯风味的吉他特别迷人。“圣家族”原本是启动身体的,但今晚先打开了思维。
日常生活被抽象化,更生动而更有趣,“赤天”从机械性与质感出发,挖掘了这样一些声音的变形:拉链、刷牙、塑料瓶、照相机的快门……这些声音已经不具备任何人性的成分(平时因为人的使用而增加过人的色彩),在现场我们被紧张化了,一些平时感受不到的声音质感被强化。最后这种升华意义与抽象的还原,被吉田达也的鼓和津山笃的二弦贝司二度模拟。这时候,抽象出来的声响有了压迫感。
我现在还在纳闷,在现场怎么会想到:每天深夜都要听到楼上的抽水马桶的骚扰性的机械声响,以及我肚皮里面经常出现的嘀咕声。这是目前令我依然不快的两种日常声响。
后来采访他们时,提到了“赤天”的声响模拟。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有趣。津山笃是个业余登山家,登过离珠峰不远的高度。而吉田达也对石头一直迷恋,石头与鼓,我不知道这之间有多少相似与反差。河端一是个很清澈的人,他能喝很多酒,这些和他的音乐冥想性有关。
席勒说过:“只有好玩的人,才是充分的人”。相信他们至今对很多东西充满了好奇,这就是他们的前卫音乐在现场令所有的人都觉得有趣的原因。你能够找到一些压抑感,但很快他们又恢复到谐谑的状态。自然而然,大家都很畅通,畅通得欣然微笑,或者频频摇曳。
我相信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应该非常随意。果然如此,津山笃对《水浒》、《三国演义》的喜爱超过《庄子》、《老子》。《水浒》的英文版翻译成《四海之内皆兄弟》,演出完带河端一去南京路吴江路吃夜宵,一路介绍着建筑、马路,在提到南京路时令河端一有点尴尬,他可能以为我故意提的。有点自责,我不是一个把历史的“债”推到个人身上去的人,尤其毫无关系的音乐家。
第三个组合“Shrinp Wark”在现场是吉田和河端一的两人搭配,河端一整个晚上并没有特别强调他冥想的灵性的一面,尽管他经常闭着眼,但迸发出来的是起伏,这种起伏一直在梳理着我的感觉。在“Shrinp Wark”的这一段,也许是晚上不是很起眼的那段,但故意的某些不和谐感,让我越发体会背后吕佩尔茨的红色——那个身体的女人变成了一片颜色,那么刺眼。我搜索着全场的红色,最后发现了杨波上身穿的红色。随着高潮的到来,我把他的红色和吕佩尔茨的红色钉在了墙上。
我喜欢他们的同胞谷川俊太郎的诗,是因为一种概括能力。往往很多不是一流的人才缺乏的就是概括的能力,比如:“枯枝是世界的骨骼/静谧是回答”,还有那首《蛇》:“你噙着我的尾巴/我咬住你的尾巴”。日本音乐家说他们的传统文化在骨子里,他们没有刻意要表达什么。但无伴奏人声“Zubi Zuva X”一出来,我就认定他们是“咬住蛇的尾巴的人”。在念叨“玛丽亚”时,他们蹲下站起,再站起再蹲下,像是捉鬼队的……各种形体动作令人忍俊不禁,其中吉田达也的阴性声音让我吞了几颗无形的牙齿。
吉田个人的“废墟”是技术含金量的演示,伴随事先录好的贝司录音,他又回到搏斗、宣泄、狂躁与快速冲刺的境界,二十分钟一点也不单调,至少我High得停止摄像。鼓的绚烂莫过于此:鼓的交响、鼓的华彩……有一段类似黑色金属的咆哮,他在调配一个乐队。我们往往把这样的野心称为艺术。就是一门死的艺术。
“Zoffy”一上来一段“津轻民谣”式的开场,津山笃的笛子与木吉他,河端一的小提琴与琵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弹由我借来的这种古波斯乐器)。津山笃如果能带一把三味线来就更好。但现场的“Zoffy”是充满戏剧感的,津山笃的玩笑状态淋漓尽致,他唱了一段迪伦版本的“Smoke on the Water”,已经讽刺味很重了。接着,他戴上帽子、弓着背、手上拿着吹奏乐器,模拟着Miles Davis的样子(实在太像了),这首长达几十分种的“Bitches Brew”在他俩手上只有10几秒,而且津山笃只在结尾处短促地吹上一句。事后,河端一说:“Miles Davis使爵士死去了”。
自娱自乐,三位音乐家一致认为这是他们的状态。并不忌讳谈他们平时在日本,为了生存而在某些场地做一些他们现在并不喜欢的音乐,比如爵士。这比起每次技术含量很高的演出来上海,上海大多数年轻的乐手不来现场有意思多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闭门造车的能力有多大,大到不需要学习了。看来,自娱自乐的娱乐方式是不同的。
谁把这场演出统称为先锋了,他们有太多的音乐元素。摇滚乐的“酸母寺”压阵,我曾经把这个乐队和德国70年代那批先行者、自由公社、太空世界等等拿来比较。但所有这些在今晚的这个段落的高潮中被碾得粉碎,好比我此刻在听河端一的个人的带电的“太空旅行”感觉,我能品出他心里面是如何迈出步子的,腾挪的自由与诗意的奉献。但三个人的“Acid Mothers Temple SWR”离开了冥想层次,它重重地击落我的内心膨胀。我的身体、我的意念如果能飘到哪个角落的话就好了,我想我真的是很色情的,因为我在品味着“酸母寺”的色彩。也许,三人的“酸母寺”无法尽显这个有很多分支的乐队在唱片里的层次感。
河端一举起吉他,在空中弹拨,我一瞬间的意象是生殖器而不是吉他。勃起在节奏里,一种对话,流淌在雄性的铺垫里。交合并不在于阴柔之处的,每一个声音、每一种力量、每一次喊叫、每一次欣赏……在空气里在任何气场里,在我们双脚的蹬踏中,在阳光中。这是一场有句号的音乐会。两次返场,年龄偏大的两位累得第二天并没有完全恢复。
人的一生要无数次射精的,绝不仅仅是那么狭义的那种。包括女性。
在这场演出中,卖掉了100张唱片,我也始料未及,对不住下几站的乐迷了。他们在日本一直演出的,所以这次根本没有排练,却那么紧凑。吉田达也和津山笃说一辈子会做音乐,河端一说如果有让他更感兴趣的,他会不做音乐的。我希望他真的发现那样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的是他们很自然的笑。只有那种笑。其实,他们很过分的,他们一到一个地方就要让空中铺满他们的笑声,然后才是演出。但我喜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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