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他乡》(小说)

孙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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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已是漆黑一团,李尤打开灯。六点四十分。枚乘尚未归来,而杜逸早已不知去向。枕巾上散落着几丝她的头发,交织在枕巾的图案中,难以辨认。
    他从床垫上掀起床单,重新展开,铺平,将四周折好塞入。一切又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而且他暗自认定,也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是因为矫饰和回避,而是对刚才过去的事,缺乏把握,没有什么记忆犹新的感触,美好但是不乏污秽之感。怎么可能?他很快就睡了过去。仿佛服用了什么药物。也有一点像是害怕羞愧,他回避杜逸的进一步的爱抚。她摸索着很快就显得漫不经心,并且自知这是令两人全都兴味索然的。她停了下来,不仅是手,还包括她体内的欲念。而这一如是对他休眠的敦促。他立刻就陷入了梦乡。
    他和枚乘的床恢复了原样。甚至人体的余温也早已散尽。他的妻子可以在此时回来,或者更晚一些。这李尤已经无所谓了。
   
    敲门的是马融。他戴着呢帽,短围巾搭在脖子上,忍受着走廊里的寒气。
    崔晶开门让他进屋,领他穿过闹哄哄的走廊,将他介绍给她的父母和兄嫂。
    “你的生活看上去很乏味。”马融以他惯有的腔调评论道。
    “乏味吗?”崔晶扫了他一眼,请他在自己的单人床边坐下。“我倒不怎么觉得。”
    “我来找杜逸的。我认为你们会在一起。”
    “是么?”
    “你在观察我?”马融笑了起来。
    “你要是认为她是个坏女孩那就错了。”崔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替杜逸辩护,她走过去将窗帘拉严实了,并且冲马融眨眨眼睛。
    “谁说她坏了。她是个有夫之妇。单凭这一点,她就是个好人。”马融嚷起来。
    “真是妙论。”崔晶乐了,她一惯喜欢这家伙的奇谈怪论。没什么道理,但听起来逗人。
    “好吧,现在请你告诉我。她上哪去了?”马融恳求道。
    “谁?上哪儿去了?如果她去哪儿了,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再说我也不知道。”崔晶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如释重负地坐到椅子里。开始涂自己的指甲。
    “我不喜欢这种颜色,你和杜逸都喜欢用它。真弄不懂。”马融垂头丧气地说。
    “你知道女人为什么要涂指甲吗?”
    “大概知道一点。”马融小心翼翼地说。
    “好吧,你说来听听。”崔晶吩咐道,同时将自己的双腿盘到身子底下。
    马融清了清嗓子,开始他的长篇发言。女人的日常生活通常或者说基本上是这样的。马融以他惯有的方式,从一个遥不可即的地方开始讲述。
    “她或者她们在完全清醒过来之前的浅睡之中让自己再做一小会儿梦。内容通常可以转述,但是难以理喻,如果起床之后她忘了梦的详情,别的什么人最好不要去没完没了地追问。梳洗之前的女人一般是神思恍惚的。当然,这全由休息的安逸程度而定。倘若有人发现女人处在梦魇之中,眼球在眼皮底下转来转去,表明此刻女人急需搭救,但这种时刻,做丈夫的大体上是浑然不觉的。”
    “接下来的工作是雷打不动的。不管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繁复的化妆程序及其细致程度丝毫不受影响,最多也就是频率特殊而已。在这种常见的不同时刻,旁边的人应该具有良好的耐心,或者干脆就当没看见。不过必须适可而止。在女人化妆的过程中,尤其是在全盘结束之后,适当的评论是有益的。这里指的适当的含义也就是无原则的吹捧。类似文坛和官僚机构中常见的那样。”
    “脸是女人最爱惜也是最不爱惜的地方。她悉心呵护,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那上面抹。诸如牛奶洗面乳、西瓜洗面乳,用过之后一股子小孩嚼过的奶糖味。”
    “从理论上说,女人对各种异味自得其乐,她相信这样可以避免香皂中碱性物质对皮肤的刺激。换言之,你只要将一段文字印在上光的花花绿绿的纸上,然后贴到形态各异的瓶子上,女人便会深信不疑,欣然试用。追悔莫及不属于女人的天性。”
    “假如女人对某种用来浓妆淡抹的玩艺斥之以鼻,一般也上升不到捶胸顿足的份。女人是宽容的,这种宽容包罗万象直至对那些负心人的一再谅解。这中间的奥秘她周围的人可以通过女人对化妆品的态度略知一二。”
    “勾唇线、涂口红是整个工程的最末一道工序。可以称这为画龙点睛,否则万难逃脱苍白的命运。即使女人上了过多的胭脂,也只能是一个苍白的红种人,或者是一帧聊斋插图。不过,女人投入精力最多的却是画眉毛。时下,在短而粗的平眉和细而高挑的弯眉两大流派之外,女人已不再另谋所谓创新之道了。这可以看作是女人的保守性的一个注脚。值得注意的是,女人要是一旦发狂,其局面是难以想象的,这可以从女人使用那些五颜六色的眼影粉中获得佐证。最著名的例子是索非亚 罗兰画一次眼影使用四十二种颜色。女人最终耷拉下眼皮并且施行睑部手术的部分原因可以归结于此。据说浓重的眼影可以掩饰过度的夜生活留下的痕迹。反之,完全不使用眼影粉或者杜绝化妆也是通向无差别社会的一种手段。比如,一九七六年之前的中国。”
    “究竟怎样才算是恰如其分,这全由女人自己说了算,诸如北方姑娘喜用较多的粉;最南边的女性着迷于纹眼线。不过这座都市趣味和时尚的天平还得仰仗于纸币的砝码。”
    崔晶递过去一只杯子,里面有她喝剩的一小口水。马融一仰脖喝了下去。
    “你的研究是建立在对杜逸的观察之上的吧?”
    “错误!请你不要打断我。”马融拖过一把椅子,逼近崔晶,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坐下。
    “最惊心动魄的篇章要数夹眼睫毛了,有好事者引申说,这是女人自虐和受虐倾向的日常写照,还说苦中作乐,为美、为幸福而受苦之类的说法指的就是这类事情。”
    “因此,”马融调整了一下语气:“当丈夫和情人亲吻妻子或女友的眼睛时,包括彩色的眼影部分和向上卷起的睫毛。女人那份悲喜交集的心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崔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表示不置可否。
    “女人化妆时的标准心理状态可以称之为零度状态。类似于男人在理发店里收拾头发。无思无虑,物我两忘。此刻,手工活动机械而又高于一切,严格意义上的审美活动尚未开始,一切都在未定形之中。无怪乎现在的女人偏爱似与不似之间,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局之类的陈词滥调。”
    “购物欲是女人的另一重要特征。”
    “你好像离题了。”崔晶提醒他。
    “我早就离题了。当女人处于个人经济大萧条时,它则下降为纯粹或相对纯粹的逛街。有两个原因可以导致女人疯狂购物,那就是心情愉快和怨气冲天。女人购物时的一个显要倾向是挑挑拣拣,买少量合适有用的东西和大量无用或者基本无用的东西。它的莫名其妙之处在于女人能够将有用化为无用。例如,她掉了一支昂贵的眉笔,立即花同样的钱去买十支廉价的眉笔备用。这种行为虽属罕见,倒也不失为应付艰难时世的一方良药。”
    “另外,”马融的手在崔晶的椅子扶手上摸来摸去。“女人永远买不到她满意的外套,女人出门永远找不到她合适的鞋,女人的首饰永远是随处乱放,女人最痛苦的是计算零钱,女人永远期待礼物,不论它来自何方,女人的好胃口和她对苗条霜的兴趣成正比,女人又狠又爱的东西是高跟鞋,女人最令人费解的时候是她流泪的时候,女人最狠男人说她浅薄、庸俗,只知道逛商店买东西。”
    马融观察着崔晶的反应。她点上一支烟,任他的手继续擦椅背。
    “女人的好处是秘而不宣的,她的温柔需要旁人去体会。女人天生是母亲,是女儿,女人天生讨厌别人管她叫妻子;但女儿最勇于尝试的却是为人妻而非为人母。做女儿则是命里注定。当然,那些投身伟大事业的女性不在此列,她们的理想和业绩可以到别处去查找。”
    “显然,我说的女人指的不是作为女性的美的女人,犹如许多鸿篇巨制从宏大的类出发归结于微小的某人。我说的当然不是你或是杜逸。冲着巨大的量词或者概念发言通常是很可疑的,比如讲汉语的人现在一般避免使用“全人类”这样美妙的字眼,这倒暗合了华夏民族谦逊的古风。”
    “我说的指甲,女人为什么要涂指甲?”崔晶不依不饶的。
    “为什么?我干吗要知道为什么;愿意涂就涂好了。”显然,他发表演说的兴致已经衰退。椅子也已经挪开,他又重新坐到单人床上。
    “我还认为你把女人看得很透呢。”崔晶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看女人,”马融借着余兴发挥道:“其实指的是看某些、某个、某方面甚至是某些时候的女人。更有可能指的是看某种有关女人的话语。所以,难免有看了等于没看,不看也得看之类的谬论。我有时想,看女人的最科学方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全神贯注,双目圆睁往往导致头晕目眩,视而不见。”
    “你的朋友在这儿吃饭么?”崔晶的母亲推门进来问。
    “你在我们这儿吃晚饭么?”崔晶问。
    “不啦。”马融起身告辞。“既然杜逸不在,我还得去找她。如果她来电话,告诉她,我正到处找她呢。”
    “要我给你提供线索吗?”崔晶送他到楼梯口。
    “还是让我自己找吧。”马融又将他的小围巾在脖子上搭好。
    “看来你并不急于找到她。”
    “找到和找不到都令人痛苦。”说完,他摆摆手下楼去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在那儿多呆些日子。”秦咏说。
    “你希望我那样么?”枚乘抬眼注视着他。“这种会永远都是一样的。没完没了的发言、鼓掌、握手,名片递来递去。没有几个人在听别人说些什么。”
    “你也没听?”
    “我在想你,一直在想。一离开上海我就开始想。你不喜欢我这样?”枚乘温柔地将手递给他。
    “谁知道呢,也许人们就在这样的相互思念中逐渐老去。”
    “我老了么?”枚乘想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些什么。
    秦咏想了想:“我们都还不算太老。他来了。”
    酒吧领班仿佛漫无目的似的走了过来。
    “看见了么?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下巴很干净,像个女人。”酒吧领班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秦咏的眼前晃来晃去。
    在大堂右侧的一个角落里,一群乐师在收拾他们的东西。
    “哪一个?”秦咏微微侧过脸来:“看上去都像女人。”
    领班启齿一笑:“吃宾馆的残羹剩饭吃的。”
    他们在等这班人慢慢走过来。那些人穿着半新的皮鞋,但擦得很亮。
    “他们每晚要干几个小时?”枚乘问。
    “一个、二个,也许是三个小时。看他们的热情而定。”领班的脸上浮出讥笑的表情。
    “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开个玩笑。”
    秦咏抬起头察看了一下酒吧领班。刮得发青的下巴,考究的领结,强压下去的洋洋得意的神情。
    “他们演奏些什么?”枚乘又问。
    “各种各样的肖邦。”他见枚乘诧异地望着自己,便补充道:“各种速度的肖邦。”
    “你倒是个内行。”秦咏插了一句。
    “假内行。”说完他便走开了。
    枚乘站起身。“等我一会儿。”
    “我等着。我总是等着的。”秦咏觉得自己的玩笑是善意的。虽然多少受了点那傲慢的领班的影响。
    枚乘拿起手提包,向乐师们迎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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