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一个人的小时候
任晓雯
我偶尔会想起小的时候
大约五六岁光景也许七八
从浇过肥的田埂回到城市
很害羞也不说话
麦秸蚯蚓种种过度明亮的意象
一个人孵在木窗下翻黑白图片的小人书
或者看另一些女孩跳橡皮筋
弄堂里 刘海 蝴蝶结 齐刷刷的童花头
我是我小人书里的公主而且跳得比她们高
有两层楼高
还有宽厚的鲸骨裙围
支起倾城倾国的美丽
有时候想到
也就想到了
在一个晚上会想到另一个晚上
顺弄堂下行
系围裙的人在门背后制造各种声响
圆的白的鱼眼睛从砧板上咕噜咕噜冒出来
煤烟和炒蛋的味道
总象有人在背后追赶
张大虚有的嘴吞吐我一知半解的明清传奇
太公说走夜路不可回头
我就拼命跑
敲敲掉漆的红木板妈妈会下来开门
“又到哪里去了天已经黑了”
然后一些絮叨的话和一条窄的梯子
背后的人一直跟到有亮光的地方
在小饭桌油腻的香气里化作一只影子
还有一个年轻的表姐
来我家住了点时间
妈妈削很大的苹果给她吃
她应该长得美
有光鲜的皮肤波浪的发
我想不确切但她应该是美的
妈妈夸她时她在挤眼睛
一天半夜起来她悄悄剪断我布娃娃的手
或者一个男人的样子我会偶尔想起
站在弄口的车牌下 不事声张
支手、夹烟、也许把下颌
埋入领口
猛烈垂落的夜色击打起一条街灯光
裹住人、姿势、长下摆风衣
我在太阳落山时越过小板凳张望
想想他是成年男子并且在等车
我就莫名脸红
最后一次见表姐是在某个下午
她穿白色小碎花裙
脚掌匍匐在阁楼的木地板上
背下涔涔
流走水分、油脂
凉席渗漉出的人影侧卧
和我一般长一般
两腿劈叉
第二天是下雨天
妈妈打伞上班我把门窗闭合
樟脑的气息里我轻念 “我、你、他”
课本皱成三瓣嘴唇
镜子里有个小女孩她陪我唱歌
一个下午有时是整一白天
唱够了安安静静坐上门口石阶
妈妈不在我也乖
参加一次追悼会在小学之前
知道了人可以做成一张照片挂起来
太公是黑框的从阁楼上抬下
在迷迷的玻璃后半笑不笑
大家一齐哭还用袖口擦鼻子
云片糕硬朗并用绛红纸张包裹
一层一层在掌心碎掉
太公无牙
半闭的眼睛掉了睫毛
妈妈说“快哭”
于是我就
哭
我幼年的第一首诗是这样的：
“春节里放的烟花看上去乱七八糟”
躲在没人的地方低声朗诵
再用汉语拼音记在小卡片上
这枚句子有个成语我说给镜子里的小女孩听
还悄悄把她的脸涂黑
卡片后来找不到了
我记得自己“嘿嘿”大笑
裹了毛毯疯狂转圈
再有就是一个把我关进小房间的阿姨
“还哭不哭还哭不哭？”
摇摇晃晃光线从她轮廓后面照过来
些许灰尘在亮起来的轮廓里上上下下
“不不不哭”一波一波擤鼻响亮
玩具都给小朋友们抢光了我突然想起太公
一块绣花的小手帕掉在去幼儿园的路上
做游戏时我很笨
猜拳排在最后一个
阿姨挥教鞭大喝
“坐在第四排的眯眯眼的小姑娘”
晚上梦见老去的瞳孔
一闪一闪有各种颜色飘到空中
阁楼颤动
小声说话睁开眼就不再听见
我躲进被窝
夹紧被角想一想太公穿的深蓝色棉袄
扣起来很费力的有机玻璃搭纽
笼手坐在藤椅里
泡泡鱼样的嘴说着他想去对街商店买一包烟
星期天快结束时话说累了
就离开镜子里的小姑娘
看窗户外面
黑颜色的空气 被亮作一团的日光灯吓坏
逃出去 躲起来
一幅难为情的样子
妈妈说我小时候是幸福的
每天下班后她要烧菜
自来水在塑料盆沿上声线喑哑
她给我看一张我笑着的照片
某年某月的一条小弄堂
两根手臂放在身体旁边
被厚的衣服垫成两个四十五度
背后写“雯雯，五周岁，八三年二月”
我把它夹在书里有一段时间会翻翻
日子久了就忘了一不小心不再记起
一天在一袋旧衣服里找到一块绣花的小手帕
夜间独处
在枕旁看
就睡着了
写于99.4.15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