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鱼》

任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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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和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在农地里找了艾娃整整一天。舅舅告诉舅妈,艾娃谎称撒尿,钻进稻田逃走了。
    “你们三个大男人,怎么看管的?”舅妈不满地咂嘴。
    “就是因为大男人,女孩子撒尿就不好意思死盯着,”舅舅闷闷地说,“如果你去送她,就不会出这种事。”
    “不过好在她又自己回来了。”舅妈看了眼在角落里安静伏着的艾娃,觉得这女孩简直是她的噩梦。
    两口子决定,还是把艾娃养在家里。毕竟是妹妹的女儿,更何况小市民最怕的,就是横生是非。他们买来一只木头大浴盆,放在院角,注了水,把艾娃泡进去,再用一块大塑料板虚掩起来。每天饲鱼时,他们就分些鱼食给艾娃。好在艾娃胃口不大,他们也不觉得有太大负担。
    唯一麻烦的事是换水。他们必须把艾娃从盆里捞出来,将脏水倒掉,再用皮管注入新鲜的自来水。舅妈心疼每天一大盆的额外水费开销,舅舅则觉得这是个烦人的体力活。艾娃搭拉着四肢,任由摆布。她胀了水的身子又滑又沉,舅舅一人搬不动,就叫隔壁送外卖的青年阿发来帮忙。舅舅托头,阿发提脚,光身子的艾娃就被从水里抬出来。
    慢慢的,夫妻俩有点懈怠,时或忘了换水。艾娃也不提醒。她似乎很乐意不被打搅。水清时,她在盆子里游动两下,水浊时,就趴在盆边,把嘴露出水面透气。艾娃的忍耐力惊人,任何身体的不适都不能将她打倒,令她开口求救。
    很快到了水产旺季,舅舅的生意忙起来。养在院角木盆里的艾娃,就渐渐被他们忘了。一两天不换水,盆里的水稍显浑浊;三四天不换,水面上残余的食料微微发臭;一星期之后,沉在盆底的灰白粪便就开始变得粘稠。艾娃的皮肤钻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奇痒无比、一抓即破;她的眼睛被鼻涕状的分泌物蒙住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东西;嘴角也开始糜烂,鲜淋淋的是血,白花花的是脓;还有脖子,粗得差不多和脑袋一样宽。艾娃半侧着身,奄奄一息地张着口,一只肩膀露在发绿的水和漂浮的秽物之上。
    艾娃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将死的感觉很奇妙,仿佛整个身体被塞进一朵半透明的乌云。云从甬道般的时间里倒穿回去,于是艾娃就看见沙滩上的爸爸,残缺的肢体一点点长出来;还看见骨灰盒,盒盖打开,片状粉末的骨灰重新拼合出妈妈的形象;爸爸和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的四肢像水母,眼睛里有贝壳色的光。艾娃看着他们,内心就有种半透明的快乐。
    最早发现艾娃的是阿发。阿发是个十六七岁的乡下男孩,很早就到城里来打工了。他是唯一真正喜欢艾娃的人。艾娃的五官长得清秀,微微鼓起的胸脯让阿发既喜欢、又难为情。阿发掐指算了算,隔壁做水产的叔叔该有十天半月的没让他帮忙换水了。于是一天工后,他就偷偷来看艾娃。
    阿发打工的那家饭馆,紧挨着艾娃舅舅家。阿发从厨房后堆放垃圾的空地爬上墙,再从艾娃家院子翻下来。刚一下墙,他就差点被臭气薰晕。掀开塑料板,他看见艾娃翻着白眼,一动不动泡在发绿的水里,她已烂得体无完肤。
    “叔叔,艾娃快死啦!”阿发大叫着向前屋跑去。
    “死小鬼,什么时候进来的?”舅舅随手抄起把扫帚,就来打阿发,“是不是来偷东西,是不是?”
    阿发被追打出去,舅舅咕哝着,继续回砧板前刮鳝丝。舅妈闻声从内室出来,她张了张前门,望了望窗口,又狐疑地到后院转一转,随手把院门锁了。
    “这小子怎么进来的?”她问。
    “可能是爬墙吧,改天我把墙头再垫高些。”舅舅将血淋淋的手指往抹布上一擦,再擤掉一把鼻涕。
    “我在院子里闻到股味儿,可能该给那小丫头换水了。”
    “改天吧,现在正忙着呢。”
    阿发心里堵得慌,他顺着街道漫无目的走。艾娃的形象变大变稀薄,压迫着他的呼吸。在地面的石缝间他看见那张漂亮面孔,被侵蚀得只剩几个大窟窿;转角路牌下挂着那对小巧的乳房,它们在流脓,在精疲力竭地干垂着;还有空气里他曾经触摸的柔滑年轻的肌肤,像上了浆的皱纹纸般又硬又干。路上的每个场景都让阿发难过得要大哭,他告诉自己,必须得采取措施。平日里木讷的阿发,脑子突然敏捷起来。
   
    来暗访的记者有些鬼祟,窄长的金丝边镜片后,眼神总爱跳来跳去。他先是假装买鱼,但笔挺的衬衫和锃亮的公文包泄了他的秘。舅舅冷眼瞧着这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手里的刀狠狠一切,一串鱼血飞溅到男人白衬衫的前襟上。男人心疼地又擦又弹,舅舅暗暗好笑。
    记者没从舅舅那里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提出到后院看活鱼鲜货的要求,也被拒绝了。但不久,当地晚报还是把艾娃的消息登了出来。
    这是个花季少女被狠心舅舅折磨的故事。在想象力丰富的记者笔下,艾娃是个可怜的受气包,连床铺和被子都没有,只能躲在水盆里取暖。
    “据有关人士透露,该少女已在水盆里生活了一年……”
    记者终于为他被污的衬衫报了仇。
    舅舅、舅妈快气疯了。他们一琢磨,那个害他们倒霉的“有关人士”,除了臭小子阿发还会有谁。他们到隔壁点心店的老板那里告了状,还狠揍阿发一顿大头耳光。
    市妇女儿童保护协会来人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面容严肃的大妈闯进门,他们提出要探望艾娃。舅妈把她们领到后院。
    晚报新闻刊登后,舅舅、舅妈又开始每天换水,他们在水里放了治皮肤病的溶剂,还让艾娃大把大把服消炎药。他们给艾娃补营养,将鸡蛋、牛奶、蔬菜混和着捣成糊,逼着艾娃一口口吞下去。
    艾娃奇迹般地康复起来。她的皮肤开始结痂,粗肿的肢体消退下去。妇女儿童保护协会的人来看她时,她正趴在盆边吃东西,两只恢复了视力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们看。保护协会的人对此表示满意。男干部讯问艾娃身体状况,满脸横长的虚肉间浮出点关切的神情。艾娃不理睬他,扔下碗,一头扎到盆底去。
    “她很久没说话了,也许是哑了,”舅舅说,“应该是水质问题,这儿的水,实在不好。”
    “对小孩子要多爱护。”碰了钉子的干部怏怏地说。舅舅、舅妈讨好地猛力点头。
    保护协会的人回去后,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上发了头条新闻,他们呼吁改善这个城市的供水质量。
    这两篇报道激起了媒体的兴趣。更多记者涌来,市政报、儿童报、娱乐小报、时尚刊物……甚至是肺病研究所的内参记者。他们从关注虐待儿童问题,转为对艾娃奇异的生理机能表示好奇。舅舅大方地欢迎所有人。艾娃的经历经过舅舅添油加醋的描述,再经过记者们的润色夸大,马上变得富有传奇色彩。她从精神病院的医护车上逃亡后游经的那段河路,也成了一个景观,当时见过美人鱼的农民们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当时她就在那儿。”镜头里,第一个发现艾娃的中年农民指着有点浑浊了的河水。
    “美人鱼浑身亮晶晶。”围观者中,一个孩子大叫,他为自己是目击者之一而激动得声音打颤。
    庄稼人们一片咂嘴和赞叹,摄像机从他们朴素的脸上摇过去。
    公众的好奇心很快骚动起来。人们从或近或远的地方涌来参观艾娃,甚至有的还是特地从临城坐火车来的。舅舅、舅妈不再做水产生意。他们向每个渴望一睹艾娃芳容的人收取门票。他们开始发财。
    一个传记作家想把艾娃的故事写下来,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他忍痛接受了舅舅开出的天价。一个月后,一本名为《美人鱼的故事》的传记小说诞生了,只短短一星期,它就登上了季度畅销书榜首。人们争相购买、津津乐道。在装帧香艳的封面上,艾娃面无表情地瞪着镜头。她的大眼珠已经微微往外鼓,这让她的眼神显得涣散,但不失迷离神秘的美感。
    传记插配了很多艾娃的生活照。艾娃的脸蛋已显出一个美人的雏形,她半透明的白皮肤有让人心醉的质地。摄影师让艾娃在安了红色假珊瑚的大鱼缸里游,她的头上戴着水草扎成的饰环,颈部佩着贝壳做的项链,手臂缠着渔网。他们逼她穿上金光闪闪的鱼尾巴皮套。艾娃只挣扎了两下就屈服了。她不说话,报纸上说,本地恶劣的水质毁坏了她的声带。
    这部虚虚实实的传记告诉人们,艾娃可以在水底、在完全不接触氧气的情况下存活五天。一家网站就此引发了一场大讨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艾娃选择生活在水中?
    答案从世界各地寄过来。有人猜测,幼年时艾娃的父亲死于海难,这使得艾娃需要从水中获得一种心理补偿;有人说,那是因为妈妈不让小艾娃接触水,艾娃产生了逆反心理;也有人说,一切纯属偶然,就像有人偶然发现自己爱吃玻璃,有人偶然发现自己能承受高压电。“每个普通人身上,说不定都藏着一个奇迹呢。”那位网友写道。还有一个科学爱好者写了封三万多字的长信,论证在拥挤的地球上,海洋将会成为人类未来的居住方向。
    很多人开始动艾娃的脑筋。有家海洋馆的馆长出的价最高,那价钱足够让两口子好吃好喝上十来年。舅舅有些心动,和舅妈一商量,最终两人还是决定拒绝。他们相信,艾娃有很大的增值空间。
    但没多久,他们还是忍痛把艾娃出借了一回。来人是国家科学研究院生命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那是个戴眼镜的北京小老头,说话慢吞吞,很有教授派头。他专门坐飞机从首都飞过来。
    老头和艾娃舅舅聊起了研究所具有的重大价值:“你看,除了鲸、海象等个别现象,大部分哺乳类动物都无法在水中生存那么长时间。这女孩的生理构造也许会让我们对一些问题有深入了解,”老头顿了一顿,四下环视,然后压低嗓音道,“人家美国和俄国,研究两栖人已经四十多年了。我们也不能坐等着啊,”老头微微昂首,有把握地微笑起来,“你不会不为咱们国家利益考虑的,是不是?”
    话里淡淡的威吓有点把舅舅镇住了,他乖乖送艾娃去了研究所。老头许诺,等检查完毕,他们就会把艾娃原封不动交回来。
    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对艾娃进行了彻底的全身检查。艾娃被绑在测试床上,各种仪器探照,大大小小的针头和皮管戳刺、包扎。她的血液、小便、皮肤、头发,甚至是肌肉,都被分门别类采了样。检查结果显示,艾娃的大多数身体组织——包括声带,都十分完好;只是她的血红蛋白量高于常人,专家分析,这使得艾娃在水中时,主要依赖于储存在肌肉中的氧气;除此之外,她的肺泡也出现变异:变大、变薄、更有弹性。测试表明,艾娃的肺能保存比常人多三倍的氧气。但这些变化究竟是如何导致的,研究者们一筹莫展。
    但另外一个发现,让艾娃的舅舅、舅妈以及公众们更为吃惊,那就是:艾娃已有了五个月身孕。她的肚子早已凸了出来,但由于平日都蜷在水盆底,所以不易察觉。舅妈倒是注意到一次,但在她心中,艾娃是个还未初潮的小女孩,因而只一闪念,舅妈就把自己的疑虑打发掉了。
    三个月后,舅舅把艾娃从研究所接了回来。没几天,她就早产了。那是只圆滚滚、脏兮兮的肉球,拖了根粗糙的脐带,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护士剪断脐带,把婴孩蜷曲的手脚掰开,发现它埋在胸前的脑袋只有拳头那么点大。舅妈从旁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婴孩胸部的皮肤呈半透明,隐约能看见里面蒲扇样的肺缩扩起伏。婴儿畸形的脑袋低垂着,紧贴住胸,这个姿势压迫到了它的肺。
    几小时后,这个没人怜爱的怪物就停止了呼吸。面无表情的护士用镊子将它从育儿箱里拽出来,裹进布单,带离产房。艾娃斜靠在床头,她的周身骨骼一直在“咯啦啦”疼。她看着那包血迹斑斑的东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舅舅、舅妈确信,这事一定是阿发干的——他是唯一有机会单独和艾娃呆在一起的男人。自从阿发把艾娃的事捅给记者后,他们就再不允许他进门。但每晚等参观艾娃的人群散去后,阿发还是会偷偷从墙头爬过来。有时他会带些小零食过来。阿发注意到,艾娃并不喜欢舅妈喂给她的鱼食。一次他意外发现,艾娃爱吃一种有水果夹心的巧克力。于是他每天都买这种巧克力。
    艾娃专心地吃巧克力。她已经不会咀嚼,吃时双手捧着打开的锡纸包装,舌头像蛇似的一舔一舔,等舔化了就一口口咽下去。阿发看得有些痴了。艾娃的每个动作都透着慵懒的优雅,即使是唇边沾着很多黑乎乎的巧克力,在阿发眼里也显得调皮可爱。
    艾娃从不拿正眼瞧阿发。吃完巧克力,把包装纸往地上一扔,她就沉到盆底,再不答理他。阿发也不生气,只默默地趴在盆边。他觉得心满意足。
    有时无事可做,艾娃就唱歌。逃出蓝褂子的魔爪后,艾娃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即使唱歌,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在水里吐泡泡。但阿发能听懂艾娃的歌。那是种微若游丝的声音,透过水纹的传播,歌声就有跌宕、回应,像五六个女孩一起捏着嗓子轻轻地哼。
    阿发觉得艾娃不快乐。有时她忧郁,歌声就变重变稠,在水下漂荡;有时明快了,歌声就轻盈起来,浮出水面,甚至显出一种淡而亮的色泽。但艾娃心情明快的时间很少。她不开心时,阿发也一起难过,他试着给艾娃讲故事。为了不让舅舅、舅妈察觉,阿发就趴在盆沿上,嘴凑近水面,轻声细气地讲。他讲他送外卖时遇见的各种人:夜以继日打麻将的家庭主妇,偷偷同居的大学生情侣,腿脚有风湿病的孤寡老太……说到好玩处,阿发自己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艾娃也跟着笑,那种柔软的笑,像有人在水底晃动手指,水纹就把这晃动一波一波传递上来。
    很多个黄昏在唱歌和讲故事中渡过。有时累了,两人都不出声,艾娃潜在盆底,脸朝下平躺着,或者蜷在角落里;阿发则搭拉着脑袋,半闭着眼。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动,他就静静感受轻微磨擦带来的惬意。
    隔壁水盆里,鱼们在“啪啪”甩动尾巴;风把院外大树的枝叶扫出或高或低的“沙沙”响;墨蓝的天完全黑了,城里的星星少,但月亮还是很大很亮。有时望望天,看看艾娃,阿发就会迷迷糊糊睡过去。他的梦是满的,装了很多东西。
    但阿发往往睡不沉稳,只一会儿就警醒过来。
    “我得回去啦,”他把嘴凑近,“明天再来看你。”
    艾娃不动也不响,她隐在黑漆漆的水里。阿发永远不知道艾娃的想法,她看起来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但阿发已经很知足。
    当艾娃辗转于研究院和医院时,阿发的日子过得一点滋味也无。他又找了份夜间保安的兼职,把每个时间的空隙都用工作填充起来,但他的心里是空的,直到艾娃回家的那天。
    那天送外卖回来,阿发发现艾娃家门口又堆起一堆人,不断有更多街坊聚拢来。大家议论纷纷。阿发把自行车掉个头,马上就去把晚上的兼职辞了,并顺路买了三大块水果夹心的巧克力。
    这天,人们的兴致似乎特别高。阿发等啊等,艾娃家门口的围观者就是不散。到了晚饭时间,才陆陆续续走掉些,又过了一两小时,人群才彻底散去。
    天完全黑了,阿发爬墙去看艾娃。他激动得心直跳,手指湿得几乎抓捏不住。在艾娃离开的日子里,舅舅、舅妈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后院的墙重新砌过,垫高许多,还装了尖头的铁栏杆。新砖十分光滑,阿发费了很大劲才爬到墙顶。他扒着铁栏杆往里瞧,瞧见艾娃安安静静仰躺在一只崭新的方型玻璃水缸里。天太黑,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身体还是那么雪白,刺破了即将连成一团的昏暗。阿发感觉一阵眩目。他跨出脚。
   
    舅舅听到后院一声惨叫,忙出去看究竟。舅妈跟在他身后,顺手打开沿道的灯。他们看见阿发蜷在墙角,身子不断抽搐,双手捂住腿间,地下好大一滩血。
    舅舅说这是报应。阿发被墙头的尖栏杆戳穿下体,掉下墙时,左侧骨盆又粉碎性骨折。尽管阿发死活不承认,舅舅还是马上使得所有人都相信,艾娃怀的怪胎是阿发的。这个土不啦叽的乡下小子,常常在夜间爬过墙头来与艾娃野合。
    阿发的照片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他脸色灰黄,尖长鼻子,眼睛小而有神,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灰白。记者评论道:这种脸型的人大多神经质,再加上性格封闭,很容易产生变态的犯罪倾向。
    艾娃的舅舅、舅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出奇宽容,他们表示不打算追究刑事责任,只需阿发当众让个错就行。他们的态度赢得了公众的赞誉和媒体的支持,买门票来看艾娃的人数又开始回升。
    阿发的妈妈从乡下来。她从医院接走儿子时,他的下半身还裹在石膏里。光急救费用就花完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积蓄,她卖掉给儿子结婚用的新盖瓦房,还欠了一身债。她让两个乡下亲戚帮忙,把尚在感染发烧的儿子抬上三轮车,踩着送回乡下去。可怜的女人哭着求着,希望儿子能够开口认一次错。她筋疲力尽,闪光灯把她满是泪水和眼屎的双目打得昏花。阿发面无表情,只嘴里轻轻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这世上能证明不是他的,只有艾娃。但艾娃不说话。那晚她听见阿发轻轻叫她名字,然后就是一声惊呼,阿发掉下墙头的重响,艾娃感觉水缸里的水被震得晃了两晃。但她不睁眼,也不作任何举动,她只仰躺着,对一切声响置若罔然。阿发被人七手八脚抬出去时,还在大呼艾娃的名字。艾娃听着,一滴眼泪就顺着面颊滑下来。开始她不能确定,但马上,她相信那是一滴眼泪,因为它粘粘的,在皮肤上走得很慢;当它掉进水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嘀嗒”。
    艾娃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温热起来,一种陌生的感情在心头不停抽打她。更多眼泪掉下来,它们全都粘乎乎的让人讨厌。艾娃深吸一口气,沉到盆底去。
    没有阿发的日子十分难熬,艾娃每天病恹恹、懒洋洋地仰躺在水里。有时就那样沉沉睡去,有时忽又被人群吵醒。参观的人来了走,走了来。他们总是大惊小怪、没有礼貌,对着她指指戳戳,或用稀奇古怪的名字称呼她。
    一次,艾娃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一双熟悉的眼睛,单眼皮,小而有神,它们正专注地望着她。艾娃感觉心猛的一跳,浑身血脉都跟着剧烈跳动起来。她趴到玻璃壁上,对着那双眼睛大声唱起歌来。长得像阿发的小眼睛男人听见了,他推开旁边的人,弯下腰,凑近了看艾娃。隔着有些泛浑的水,艾娃感觉他的脸快要和自己的碰到一起了。突然,小眼睛男人爆发出一阵笑,他指着艾娃,转身对同来的女人说:“看,怪物在朝我吐泡泡。”更多嘻嘻哈哈的面孔贴到缸壁上,男人把手圈到眉毛下,模仿艾娃的凸眼睛。他的女伴开心得直拍手。
    艾娃觉得身体的一部分被撕裂开去,她被四面八方的目光刺穿了。艾娃看见自己百孔千疮的身体飘过它们。死鱼样冷冰冰的目光。
    来的人越来越少,公众的好奇心如龙卷风,来得快,去得更快。艾娃渐渐被人遗忘。舅舅、舅妈花钱雇了个小女孩打理艾娃,自己则忙起了装修。他们用展览的钱买了一套新房子,那房子在一幢很高的高楼里,那儿没有院子,空间也不如旧屋大,但它处在市中心,外观十分豪华。舅舅、舅妈早不做水产生意了,他们在参观艾娃的客人中,搭识了一家大型国营食品加工厂的厂长,他把这对有生意头脑的夫妇弄进了自己的单位。在生活发生大改变后,这对夫妇又做出一个重要决定:生孩子。两个月后,舅妈顺利怀孕了。
    艾娃成了彻底多余的人。舅舅、舅妈商量了好几晚,终于决定,把艾娃卖给那位曾出天价的海洋馆馆长。
    舅舅马上去找那位姓张的馆长。一番讨价还价,只花了两小时,这事就谈妥了。虽然张馆长开的价,连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舅舅已觉得知足。他们为终于甩脱了包袱而松一大口气。
    做事果断的张馆长第二天就派人来把艾娃接走了。他决定为艾娃特辟一个新的展览区,名为“美人鱼水晶宫”。他相信,他能把艾娃潜在的价值统统挖掘出来。短短几个月,水晶宫就落成了。开馆那天,市长亲自到场剪彩,并做了简短发言。在发言里,市长提到:艾娃是全市人民的骄傲。第二天,这句话被几乎所有的报纸引用了。
    艾娃以全新的形象出现,她再次受到关注。她的传记得到重版,连盗版都被抢购一空。水晶宫在开馆的头四个月里天天爆满。人们争睹美人鱼的风采。
    这条美人鱼搬进了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型水缸。她的皇宫在缸的左侧,那是间方方的水晶小屋,有个哥特式尖顶,高耸出水面。周围的彩色灯光一打,屋子就眼花缭乱地亮闪起来,屋顶的彩球转个不停。
    人们从进口处排起长队,围着水缸外的栏杆缓慢挪步,一圈转下来,再从出口出去。起初艾娃整天都缩在屋子里,但参观的人们通过半透明的屋壁和宽大的门,还是能看见她。艾娃赤裸的身体被彩光笼罩,头发分成一绺一绺,每一绺的末梢都系着一粒硕大的假珍珠。
    孩子们大声喧哗,女人们叽叽喳喳,偶尔会有男游客起下流念头,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对艾娃做挑逗动作。但大多数人是文明的,他们留下赞美和惊叹,带走猎奇后的心满意足。
    慢慢的,艾娃习惯了新的居所。水缸足够大,也足够舒服。缸底铺了一层均匀的白沙,还有卵石、贝壳和海星,巨大的珊瑚和水草是从海里直接植过来的。这儿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海洋世界,很多尾巴亮晶晶的小热带鱼在缸里游来游去。艾娃不想理睬它们,这些鱼除了呆滞乏味,还有股讨好观众的谄媚劲儿,显然是从出生起就被饲在了鱼缸里。艾娃只和自己玩。她比任何时候都怀念阿发,但这种怀念已淡化成一种平静而缠绵的东西,环绕在她体内。
    馆里专门为艾娃配备了一名工作人员。他叫阿莫,艾娃从未见过比阿莫更丑的男人。他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由于眼窝的塌陷,他上半张脸的皮肉歪向一边,仿佛一只即将完工的泥人,被手艺师傅不小心在面孔上捏了一拇指。
    开始时,艾娃有点害怕正眼瞧他。但三五天后也就适应了。她发现,阿莫的另一只好眼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如果不是因为沾了灰而眯缝起来,那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甚至可算是英俊的。阿莫是名勤奋细心的好员工。每天清晨他总早早到来,打开水晶宫的大铁门,把馆里隔夜的空气换走。然后打扫、换水、喂食。馆里配给艾娃的,是一种方型的压缩饲料,但阿莫通常都喂艾娃香蕉干。阿莫喜欢吃香蕉干,他想艾娃一定也喜欢。他买来大袋简装的香蕉干,取出一坨,掰开一小块一小块的,顺着缸壁投下去。
    艾娃伸长脖子接食。她觉得这东西不赖,甜甜软软的,没吃多少就有了饱意。艾娃不喜欢鱼食,那些颜色灰暗、口味涩苦的小东西填不住肚,况且鱼虫干常会顺水钻进鼻腔,引她一阵好咳。
    阿莫喜滋滋地看艾娃吃香蕉干。艾娃不会嚼东西,她往往盯着食物看一会儿,然后凑近去,张开嘴,连水带食物一并吸入,再猛一闭一咽,香蕉干就顺着她的食道滑下去了。艾娃的食道一定是平坦柔软的,阿莫觉得她美,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她的身体呈流线型,皮肤半透明,细小的青色血管从底下透出来,像被人用小号毫笔精心描出来的,彩光打在上面,这些图案就会泛出迷人的色泽;还有五官,如果眼睛再大些,或者鼻尖再扁些,这张脸的完美就会被破坏。完美并不仅仅意味着没有缺陷,它还需要包含某种偏离常态的风情,在阿莫看来,这就是艾娃深远冷漠、不食烟火的气质。
    每天早上阿莫都要给艾娃梳头。艾娃浸泡在水里,只把头顶微露出来。她的长头发就浮到水面上,像些黑丝线。阿莫将它们梳通、理顺,分成一绺一绺,每一绺都扎成麻花辨,然后在末端系上珍珠。阿莫很有耐心,指头也灵活,他不弄痛艾娃,更不会让她无故掉头发。可一颗一颗的假珍珠,那个沉啊,艾娃的头皮被它们拽出血来了。甚至有几次表演时,珍珠被缸里的水草绊到,整簇头发就被硬生生扯下来。阿莫心里一阵疼,但又无能为力,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傍晚闭馆之后,迅速给艾娃卸妆。把重家伙们解下来,将头发披散开。这时的艾娃像个小水妖,脑后一袭黑发,身体轻得像烟,在水波中一起一伏。阿莫关门、打扫、喂食、换水。他不用看,就能感受到她的美。她的美是一种气体分子,在一呼一吸间冲击着他。
    这样的黄昏是阿莫一生中最幸福的。他天生是个跛子和哑巴,被父母抛弃在路边,领养他的婆婆抱着他烧饭时突然中风,他就掉在地上被火钳烫瞎了一只眼。这个海洋馆的工作,是阿婆的邻居老太发善心,让儿子走后门介绍进来的,那年婆婆去世,阿莫十岁。
    除了早晚的打扫,阿莫一般呆在海洋馆配给他的小储藏室里。他这一辈子,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多。看到艾娃第一眼时,他的反应不是惊奇,而是亲切。他觉得艾娃和他是一类的。但这念头很快被他自己压制下去。阿莫太清楚自己的丑了,就像能明明白白看见艾娃的美一般。
    艾娃得到阿莫精心照顾,渐渐就不怕生了,她开始不时游出她的水晶屋。
    “看,美人鱼出来啦!”第一个发现的游客会兴奋地尖叫。
    排队的人就争着往前挤,还“哗哗哗”鼓掌。
    现在的艾娃长得更像一条鱼。手脚变薄变平,有点鳍化,眼白腊黄,眼球比先前更凸出;她的胸脯已发育完全,吸进水时,它们就鼓鼓囊囊胀起来;她的下体开出了墨绿色的阴毛,像一丛有光泽的水草。
    艾娃仍不太活跃,大多数时候,她像在舅舅家那样潜在缸底,偶尔有气无力地摆动一下腿臂。出了大价钱的海洋馆显然不会让她这么舒服随便。分管水晶宫的是一个姓李的副馆长,中年男人,有张大饼脸。李馆长要求,艾娃每天必须定时跳舞,还得按照他规定的路线游走。
    起初艾娃觉得可笑,并不将他的指令当回事。李馆长马上就给艾娃颜色看。他在水里放一种白色药末,那药遇水溶解,会散发出一种类似粪便发酸的味道。艾娃躲进自己的小屋子,尽量减少呼吸。对于在半个月没换水的盆子里存活下来的艾娃,适应这样的异味并非难事。
    过了两天,李馆长见施药恫吓无效,就放了条水蛇到缸里。这是条橄榄色的小蛇,粗短身材,有双凶狠的小眼睛,两侧腹肚上各镶一条棕红的纵带。小水蛇似乎对艾娃没什么兴趣,一入缸就追逐那些养尊处优的热带鱼。它身手敏捷,并且有只庞大的胃,喂饱自己后,小水蛇绕着珊瑚惬意游走,然后静静在角落里盘成一团。艾娃也并不害怕,即使它从她的背脊上滑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伏在缸底。
    李馆长又想到一招:在水里通低压电。第一波电流是试探性的,艾娃觉得身体微麻,禁不住抽搐了一下。李馆长见有反应,就兴奋起来。他叫嚷着,让阿莫加大电力。
    抽搐剧烈起来。艾娃感觉有一股干燥的热从头到脚刺穿了她。
    “加大,大,再大,加——”艾娃听不清李馆长的声音,但能看见他嚷得变形的嘴和沾到水缸外壁的唾沫星子。
    随着电压的升高,艾娃觉得那股热从一根针变成一把刀,再从一把刀变成一根粗大的夹刑棍,要从身体内部把她夹裂开去。她吐着沫子翻起眼,把散了架的四肢软软摊开去。那条可怜的水蛇早已禁不住电,食物才消化了一半,就将死白的肚子直直挺出水面。
    “听不听话,你听不听话?”
    艾娃瞥了李馆长眼,虚弱地点了下头,身体一翻,就什么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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