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公正和自由

——谈影片《指挥家的选择》

刘晓萍

    艺术和政治有什么关系?显然,这个问题肯定不是我提出来的,因其复杂、鸡零狗碎和微妙的指涉,故而它的答案会众说纷纭。我的认知也有限,但我从一部名为Taking Sides (翻译过来叫《抉择》)的影片中获得了某种启示。

    这部以二战后盟军摧毁纳粹统治的德国柏林为政治背景的影片,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中开始和结束。影片中不断插入纳粹时期的资料片,似乎在提醒观众,战争会显露出人性的恶魔、卑微或凄凉。解放后的柏林满目疮痍,战争所遗留的伤痛还在触及每一个人,而美国的所谓反纳粹文化委员会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算——到处搜捕纳粹党员和它的“支持者”,主要是文化、艺术界的人士。指挥家威廉·福特威林就在此次行动中被指控为纳粹服务,负责对他进行调查的是美国军官少校史蒂夫。影片主要讲述的就是史蒂夫对福特威林的审判。

    影片导演是匈牙利籍 Istvan Szabo 根据该国剧作家哈威德 (Ronald Harwood)的同名话剧所改编,威廉·福特威林的原形就是世界著名指挥家、作曲家富尔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

    富尔特文格勒1886年1月25日出生于德国柏林,1954年11月30日辞世,1925年第一次巡回演出在美国,1934年被邀于各国巡回演出并开始指挥瓦格纳的作品,他的演出遍及南美洲、瑞士、意大利、巴黎和伦敦,成名后大力提携犹太艺术家,1948年他完成E小调第二交响曲,他死后第三交响曲的第三个乐章未完成。

    影片中少校史蒂夫的扮演者Harvey Keitel,他将一个武断、粗野、狂妄、残忍的军官演得入木三分。看了他的表演后,你会被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所击伤,就如某个江南小镇低气压的黄梅雨季,郁闷和躁热随时都有可能将你摧垮。为了寻找威廉·福特威林的“罪证”,他质问威廉·福特威林为什么在1943年没有像其他犹太艺术家一样选择离开德国?在史蒂夫的心里认定这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他竟为此与占领区文化委员会的联络员大卫·威尔斯中尉(在调查中协助他的工作)打赌威廉·福特威林肯定“答不上来”。在史蒂夫看来威廉·福特威林就是希特勒的密友、纳粹的帮凶,甚至,希特勒自杀的后一天柏林无线电台播放威廉·福特威林指挥的布卢克的哀乐《第七交响曲》也被他当作罪证,他指控威廉·福特威林是在为他的“老友”致哀。

    串成影片的每一幕景象,在情感上都具有冲击力。从史蒂夫的调查和指控开始,影片所蕴涵的邪恶、阴郁氛围就围绕在这个人物左右。

    然而,从整个事件来看,影片始终不能摆脱一种窒息人的悖谬:在希特勒统治期间,他实现了卡夫卡在其《审判》一书中所描述的“谎言被弄成世界秩序”;而消灭纳粹的盟军之一的美国军官史蒂夫仍想用相同的方式,不同的谎言试图建立另一种秩序,肆意指控一个指挥家、一个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的音乐家所莫须有的罪名。整个审问过程,就是史蒂夫(美国军官)的一次臆想之旅、一种非人性的恣意妄为、被邪恶控制而失去判断力的希特勒式幻觉。

    对于威廉·福特威林(音乐家)来说,他的耻辱是无法申辩,因为在审判前就先认定你是有罪的人。而这一切对威廉·福特威林是多么无奈!这个“唯一的决心就是艺术远比政治意义重大”的人,被莫须有地卷入政治的旋涡并受到审判。他反对种族歧视,狂热地爱着音乐,被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深爱自己的祖国,深信自己能用音乐为世界带来永恒和美好,但却被指控为希特勒服务。因为,他在希特勒上台时没有流亡,在纳粹统治期间还能衣食无忧,并能出入金色大厅进行指挥,尤其在希特勒生日的前一晚贝多芬纪念日指挥演出……

    作为一位指挥家,惟有音乐是真实的。他只能与音乐进行最为彻底的人性的言说,他的公正和自由也只有音乐能给予。艺术家的单纯和天真也许正好让他被希特勒利用过,或者因困窘和胁迫而妥协过,但这终究不能形成某种罪证。事实上他用许多实际行动一再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没有向希特勒屈服,而且他一再帮助和救济犹太人,但这没有为他赢得审判。

    艺术何为?它缘何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这是我借威廉·福特威林的口问史蒂夫的,实际上在影片中他是用另一种方式提问:“你希望生活是什么样子”?在战前还在卖保险的史蒂夫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显然有些困难,之前他还根本不知道这位“本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是何许人。经过深入调查后,这位少校才略有知觉,但同时他却对他的助手大卫·威尔斯中尉说“我要惩罚你听贝多芬”,我想对于热爱艺术的行为在他心中都被认定为有罪的。如今,他要利用手中的权利,打着人道主义的幌子,好好修理一下这个被那么多人尊重、被称为天才的指挥家。他就如同不理解艺术一样,对公正和良知同样一无所知。

    席勒说:人只有在精神高度自由时才是真正的人,才有艺术。瓦格纳认为:此在的目的是一个艺术的目的,因为创造性才是真正的人性。那为何在政治的范畴里,艺术就变成了一个可以被无限利用和扩大化的媒介?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政治框架内人性是无稽之谈?依次而论,作为创造艺术和尊重人性的艺术家是否就必然成为戴罪的羔羊?也许这点从各国无数因政治原因而受迫害的文学家、艺术家的事例中就可略知一二。

    战争,是,也只可能是某几个人的意志,是一种灾难深重的社会化运动,其中无数被卷进去的民众就如盲从的流沙,由于阻挡不住山洪暴发而无奈跟随。战争的背后是政治野心和罪恶的戏剧,严格地说,战争从来就没有正义可言,它完全只是一场贪婪、控制欲和对生命草率行事的黑色游戏,惟有那些天性邪恶的心灵才将战争当成了一种催情剂。战争所给予史蒂夫的是一种权利,他却要用它来对艺术家进行审判,这是多么的可悲和令人困惑的深渊!

    影片涉及了艺术与政治相冲突的主题。宣告了艺术将永远超越政治,丰富展示了指挥家所处在艺术中的人格魅力。影片将两种不同的人(一是,自觉沦为政治工具,丧失灵魂;另一是,艺术让人的灵魂闪光)进行了绝妙的对比和讽刺。艺术,可以使人富有良知,充满同情和怜悯。这也让我想起另一部影片《钢琴师》,纳粹德国军官之所以会救助犹太钢琴家,不仅仅是源于对音乐的热爱,还因为那经音乐熏陶过的灵魂充满了悲悯之心 。

    影片开头威廉·福特威林在金色大厅指挥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起伏的旋律像迂回的激情和孤独,他传递到正襟危坐的每一位听众和影片的每一位观众的心里,此时,伟大和自然的生命力和谐一致,他是那样专注和忘情。在那时刻,战争的飞机所发出的光,从穹顶透射进来也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影片结束时,仍然是《命运交响曲》,但就像是一种变异的吞噬,它由那间审讯他的忧闷的屋子里传出,仿佛在为指挥它的这位天才指挥家进行声嘶力竭的呐喊,它升起又沉下,飘荡在黑暗和深不可测的历史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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