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刘苇
“如果你跟随着你的星
就能到达光荣的归宿。”
――《神曲》
临近九十年代的中国,相继出现了一系列诗人之死事件。如:海子,89年3月26日于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骆一禾,同年5月14日昏厥在天安门广场上,当月31日死于北京天坛医院;戈麦,91年9月24日自杀于清华大学湖池之中;张风华,92年在深圳自杀;顾城,93年8月10日在新西兰激流岛上杀妻后自杀……
这些诗人之死事件连续发生,曾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内部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人们开始从各个角度对诗人之死现象进行探讨与反思。在这一系列诗人之死的现象中,海子的自杀是最具典型意义的。因此,本文单说海子。
海子,原名查海生,64年生于安徽安庆。他才智聪颖,15岁即考入北大法律系。毕业后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先后开过控制论、系统论、美学等课程。他是一位天才诗人,创作时间仅为7年,却在身后留下近200万字的作品。他的诗歌成就极高,在当时中国诗坛几乎独步诗林;即使以时下诗歌现状来看,他亦是佼佼者。他直接从中国和欧洲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作品中吸取养料,同时也从这些诸如屈原、李白、但丁、歌德、荷尔德林、兰波、叶赛宁等诗人身上获得天命意识;因此,他的诗歌品质具有个人灵魂与神祗直接对话的倾向,闪耀着神性光芒。
可是,正当他诗歌创作进入高峰期时,却突然中断了自己的生命。这使人不无疑惑:为什么?
当时大众传媒对海子之死大都缄口不语。也许那时人们对他的诗歌价值还没有充分认识?也许那时在中国有更重大的事件发生,一位诗人自杀算不了什么?
但在诗坛内部,他的死引起不小震动。人们私下转告,猜测原因。于是,对他的死,各种说法都有。
有人认为他是死于失恋。他有过四次恋爱,但均不成功。他曾写下过脍炙人口的爱情诗篇,如《四姐妹》:“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和极具唯美倾向的《女孩子》以及充满哀伤情怀的《日记》:“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等。但是,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把海子狭隘化了。海子的生存目标决不仅仅在于个人的幸福。
也有人认为,“海子是为诗歌而死的……他的创造力已面临绝境。死是一种解脱,而非任何意义上的升华”(韩东《海子-行动》)。
这样说海子,我以为结论下得粗暴了一点,这是因为他对海子了解不深。
其他的各种希奇古怪的说法还有很多,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行为艺术”说――时间:3月26日是贝多芬、惠特曼的忌日;地点:山海关,长城脚下,长城是中国沉重历史的象征;方式:卧轨,铁路意味着历史的延续,火车则暗示封闭性极权社会的结构(朱大可《宗教性诗人》)。但是,这种说法无疑是将海子之死看作是一种“表演”,可在现实社会中没有一位诗人会为了表演而离世。
诗人之死总有其内存深刻的原因,是内心极度悲哀的不由自主的选择。有的是出于对人性的彻底绝望,预感到世界苦难的来临(茨威格);或是被意识形态狭窄通道逼迫,在强大政治机器压榨下做出的无望反叛(马雅克夫斯基);或是个人极高的理想被现实无情撕裂后丧失了生存的意义(叶塞宁)等等。
我认为,海子之死完全是出于“献祭”的目的。他是一位不幸的诗人,他创作的时代正值信念丧失、精神垃圾泛滥的时代。他曾渴望像歌德、但丁、荷尔德林那样以整个生命来造就一部伟大的诗篇。但在当时,整个中国诗坛灰暗一片,“朦胧诗”的光芒像流星一般消殒,一大批平庸的诗人霸占诗坛,压制打击年轻诗人;而与此同时,一些“民间诗人”热衷于玩语言、玩观念,企望攀比国外同行,但不是以作品而是以宣言;另外,大众则对时尚文化、休闲文化驱之若骛,而对诗歌嗤之以鼻。海子感到十分失望。
“当众人齐集河畔 空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晨雨时光》
因此说,海子的不幸是一种双重的不幸:既有对生存意义的怀疑,又有对诗歌精神衰亡的哀叹。他带着双重的梦魇,感到生存的虚幻和世界黑暗的降临。他在诗中写到: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内部上升。”
《黑夜的献诗》“他们终究要被黑暗淹没
告诉我,荷尔德林――我的诗歌为谁而写”
《不幸――给荷尔德林》
海子之所以感到如此失落和无望,这是因为他怀着以诗来拯救这个世界的意愿。唯有真正的诗人,才会以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背负起超乎常人的责任,以神性的力量,去感知世界、思索生存的意蕴,并以自己的诗作去探寻人类终极意义的辽阔疆域。从而,当他面对生存的荒诞、虚无之时,便会感到一种深渊般的虚空和漫无边际的黑暗袭来,最终哀绝殉道,以抛掷高贵的生命去警示人类,烛照沉沦的大地: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答复》“这个春天你为何想起人类
你为何突然想起人类神圣而孤单的一生”
想起了人类你宝座发热
想起了人类你眼含孤独的泪水”
《土地》“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黎明》
海子的死亡,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之死”,它意味着人类社会的诗性中断,暗示着人类精神已跌入荒芜的峡谷。诗人的离去,无疑是时代危机的一种反映。从形而上的高度来看,则是对整体人类的一种神喻:你将往何处去?!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高估了海子之死的意义。但是,惟其判断,我们才能认识到人类的困境,从而将自己置于历史的前沿,试图去跨越精神的“子午线”,寻找和打造新的心灵之光。
值得欣慰的是,不少同道早在我之前就已反思海子之死的意义,并已在他们的诗篇中留下思索的印记:
“遥远处孤立的火炬高/海盆和太阳宽大又热烈/大路大断跌落/到过事物的核心/那养育之父催促着信徒/那行吟歌手/以最后的嗓音往返于大路”(陈东东《春天》);
“它们是来自炼狱/尖锐、明亮、不可逾越/直至刀锋转移/我们终因触及到什么/突然恐惧,颤栗”(王家新《词语》)。
一些诗评者也开始注意到这一现象,把89’称作为一条临界线,称一些诗人的突变、作品精神内核的升华,归结为89’之后。
海子之死并非徒劳无益。他的献身,有如一束光亮照彻这个世界,他在长诗《土地》中曾这样写到:“一盏真理的灯/我从原始存在中涌起,涌起/我感到自己在收缩,广阔的土地收缩为火/给众神奠定了居住地//我从原始的王中涌起涌起/在幻像中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
如果,这世界上缺少了诗人,我们的精神会暗淡。海子为了诗歌、为了精神之光的长明,付出了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诗篇。他是高贵的。我为他的灵魂祈祷,向他短暂的一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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